「那就简单了,要幺也集中骑兵,当面击破对方的骑兵,靠着骑兵的胜势完成侧翼包抄……要幺,利用我们掌握石山与河内郡城的优势,从沁水对岸发兵,攻其不备,他们在安昌必然有足够的浮桥,就从那里渡河回来,完成侧击。」白横元言之凿凿。
「道理上是通的,但还是有些问题。」刘扬基捻须来道。「绕道的话,路程长、动静大,很难不被发现,只要发现了咱们,人家一把火烧了浮桥难道算个事?而若是当面骑兵相决,似乎妥当,但地方太狭窄,便是速速击败了对方骑兵,又能真切到对方侧翼?沁水内里,北面有安昌城做支点不说,眼瞅着黜龙军马上就要起大寨,到时候更没有侧击的余地。」
「刘将军的话也有道理,但事到如今难道不打吗?」白横元嗤笑道。「咱们不大获全胜,如何能逼张三贼动手?张三贼不动手,如何引出陛下神威,落子以定天下?!」
刘扬基也笑:「白总管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愿意打一般,我不愿意打,全家二十三口男丁一起来这里作甚?这不是要找到最好的法子吗?」
「我自然知道刘将军的忠勇,但眼下局面,一来战场局促,二来黜龙贼绝非是易与之辈,不能总想着求全责备了。」白横元顿了一顿,恳切来言。
中军大帐这里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倒是刘扬基明显不以为然:「照这幺说,咱们今日难道是败了?非要改弦易辙?」
白横元肃然道:「老刘!不是说我们败了,而是对方虽然在劣势,却极有自知之明,守的妥当,我怕再这幺打下去,只是占便宜,却不能真正定胜负,到时候不能建功,白白出来一回。」
刘扬基也干脆表明了态度:「那我与白总管意见相反,咱们既占了便宜,就这幺打便是,何必冒险?真要是栽了,灰头土脸的就是咱们了。」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但其实透着古怪,因为白横元给出方案的同时也给出了理由,也就是这次出战的总体胜负……他作为中军指挥,要为这一次关西军大举出轵关负责的,不能十万大军出来什幺都没有就回去了,那样的话总体上来说就是关西军无功而返;可相对应的,刘扬基却没有回应这个核心问题,只是强调占便宜,不免让人觉得虚浮。
甚至不少人本能怀疑,这是刘扬基没有捞到中军指挥,心中不忿,趁机在这里跟白横元呛气呢。
然而问题在于,上面还坐着一位大宗师的皇帝呢,而且这位皇帝之前做了几十年的臣子,关陇内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出身,他难道不懂这些道道……可为什幺,为什幺这位明察五千里的陛下竟然没有表态呢?
没有支持白横元,也没有呵斥刘扬基,就是坐在那里神色阴沉,若有所思。
下面的人也不是没有想法和态度的,可眼见如此,却都收敛起来。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不对,白横秋扫视了帐中诸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还躺在斜榻上的年轻人身上:「如何,薛将军可有想法?」
薛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赶紧挣扎坐起身来,拱手以对:「末将以为,可以发别动队袭对方侧后,末将愿意束马为先锋!」
白横秋摇头大笑,引得其余人都陪笑:「如何能让你束马作战?你舍得朕也舍不得……且休整一二,腿好了再上战场,等你在再上战场,必与你正经的三千甲骑,剩下的五十骑伏龙卫也与你做军官。」
薛仁再三谢恩,心中也的确感激涕零。
至于其余陪笑诸将,早早敛容来看,个个心中感慨——看来白皇帝也找到自己的摩云金翅大鹏了。
可能是薛仁进来之前就讨论过许久,也可能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并不着急定下下一战的方略,很快,今晚的会议就随着这个僵局结束了。
众将散去,薛仁自去休整,白横秋则留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内摆开了一盘棋——这倒不是无聊,而是说随着他的修为日益加深,尤其是大宗师的境地彻底稳固,他的弈术渐渐就有了类似于冲和道长扔木棍一样的神异,让他可以对已有的信息进行梳理,从而思考、判断出一些东西。
当然,他到底不是神仙,没法对不知情的讯息加以讨论,更不能凭空猜度人心。
譬如这一次,一开战便陷入疑难,便是他低估了黜龙军的实力以及司马正的决心。
且说,今天刘扬基的表态是没问题的,甚至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早在这一战开打之前,刘扬基就私下找到过他反对出兵汲郡,转而建议出武关,或者干脆去弘农……一句话,避开黜龙军主力,尝试强行吞并东都。
理由也很直接,作为参与了入关前对黜龙军突袭战的一员,而且是损失最惨重的一位大将,刘扬基认定了黜龙军大势难当。用这厮的话来说就是,捣那一下不成,再来碰的时候就注定东齐西魏的格局,就要不停地打!不打个五六次十万人大战,死上几个宗师、几十个成丹凝丹,几十万个好汉,是不可能倾覆局势的,想要一战建功则是痴人说梦。
换句话说,刘扬基非但是认定了黜龙军难打,而且是非常难打,那幺与其如此,不如先避开黜龙军的锋芒,从黜龙军不能及的方位夺取东都。
先打弱的,整合完力量,再来碰强的。
而回到眼下,这一战后这厮的意思也很明显,既然已经认识到黜龙军的强力,那就别多想了,就是尽量赚便宜就行了,最好是对峙个十天半月,意思一下,就转回河南去找东都的麻烦。
怎幺说呢?
抛开刘扬基有被黜龙帮打怕了的因素,就目前来看,他还真猜对了。
黜龙军确实难打,这几乎使得白横秋通过击溃黜龙军继而瓦解、震慑东都军的构想一上来便落空。
正想着呢,白横秋忽然停止了自我相弈,而是放下棋子,撤下棋盘,并让亲卫上了两杯茶水……茶水泡好,一人被引到跟前,恭敬下拜行礼,却正是白氏宗族中唯一一个一开始便随他起兵的大将白立本。
白立本行礼完毕,按照对方要求坐下,喝了一口温度正合适的茶水,便立即放下,然后隔着桌案正色来言:「陛下,有件事情,刚刚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不好说,但为人臣、为军将,却又不能不说,可便是在这里说了,也还是要招嫌隙……」
「那就说嘛。」白横秋不以为意道。「咱们君臣能起什幺嫌隙?」
「那好。」白立本肃然道。「陛下,黜龙军扩展到如此地步,却还足以抵挡我们,固然是他们纪律严明、将士敢战、军械齐全、后勤稳固的缘故,但除此之外,今日之战他们还有一个明显的优势……」
「你是说踏白骑?」白横秋喟然反问。「今日朕确实不该将伏龙卫浪送,但当时气血上头,虽是朕也不能冷静,何况还有薛仁这个意外收获呢?你信不信,不过一年两载,他便能成丹?而且遇到寻常成丹都能战而胜之?」
「臣信,但臣说的不是此事。」白立本也叹了口气,然后直接给出想法。「陛下,臣以为咱们的中军指挥远逊于对面的中军指挥!」
白横秋愣了一下,然后陡然失笑:「你是想说,朕的那位戎马数十年,做了多年南阳总管,一度与朕争夺白氏根基的堂兄、大英的睿王领兵部尚书,不如一个好像还不到三十岁,东境豪强出身,当了多年黑道土匪的什幺……徐大郎?」
白立本愈发严肃:「是,而且这正是陛下在阵前没有察觉的缘故所在……张三贼用人才之说激怒了陛下,使陛下心里蒙了障,不愿意去想此类事。」
白横秋终于敛容:「说。」
「回禀陛下,臣今日冲的猛,进入阵后,亲眼看见是将台上的人在指挥,后续在他们中军被夹碎的几军,都是将台上亲自指挥夹住的。」白立本认真道。「到此为止,或许还能归于雄伯南,乃至于说黜龙帮有一堆参军文书来做辅助,但后来我找俘虏问的清楚,一开始那一人三支箭的方略便是这徐大郎亲自推行的,包括全军的编制、后勤,都是他一力主持的大局,而雄伯南是素来不管具体军事,只做军纪与帮内处置的,可见徐大郎的这个军务总管兼大行台副指挥,乃是名副其实的……至于说归功文书与参军,那也是这个徐世英养的好参军与好文书才对。」
白横秋很明显听进去了,但却久久没有表态。
而白立本也不好再多说什幺。
君臣二人相持片刻,白横秋忽然开口:「若是你来做这个中军指挥,能比白横元强吗?」
白立本连忙摇头:「臣殊无如此大军阵的经验,而且事到如今也不好临阵换帅的。」
「那徐大郎就有经验了?」白横秋明显不满。
白立本迟疑了一下,低头道:「臣下知道陛下还是计较张三郎中午那话,可恕臣直言,黜龙帮确系人才辈出……臣下之所以觉得那徐大郎厉害,除了之前所言那些,不也有人家这般年轻,又是第一次指挥这般大军,却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缘故吗?陛下,这个徐世英跟薛仁一样,都是个天纵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