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关西诸将几乎与对面的黜龙军头领们一样,带着复杂心思,开始了这一轮军议。
军议内容很简单,如何取胜?
很显然,这是双方都要面对的问题,只不过黜龙军刚刚从防守转向进攻,而且还在筹划新一轮进攻,所以还不需要这种级别的扩大会议来定调与讨论。
「既如此,我先说。」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张世本只一拱手,便径直闪出道来。「陛下,臣以为眼下局面切?不可动摇退缩,此类国战,虽血流成河亦要决出胜负,要是计较什幺得失,考虑什幺周全,反而会自取灭亡!」
这话说的极重,不少人都斜眼去看,但也有人面不改色,因为他们知道,张世本曾有个如司马正、白有思一般的英俊儿子,结果丧命在了黜龙帮手中,态度自然激烈。
便是这厮当年头一批离开东都,据说也是因为司马正与黜龙帮的不战之约。
白横秋也没有生气,反而点头:「张卿说的有道理,可该如何作为?」
「臣有缓急两个法子。」张世本肃然道。「关键在韦元帅那里……」
「韦元帅?」饶是白横秋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有些惊异。
「不错,只要在当面击败了黜龙军主力,一战打垮他们三十个主力营,然后追入邺城,那幺天下就已经定了,江南一隅之胜负无足轻重。」张世本恳切言道。「所以臣的急策便是,让韦元帅利用自己修为的优势,扔下南面战场,直奔此地而来,抢一个先手……」
「然后呢?」白横秋心中已经否了这个急策,但还是耐住性子来问。
「然后,我们这里应该提前准备,请吐万长论大将军、鱼皆罗大将军、王怀通留后一起至此,这样,我们就能在猝然间多出一位大宗师、三位宗师,然后陛下亲自督阵为先锋,全力一击,便可完胜!」张世本说的兴奋,唾沫都喷了出来。
白横秋依旧耐住性子,继续点头:「那你的缓策呢?」
「缓策便是不用等韦元帅,只北面三位宗师来此出阵。」张世本言简意赅。
白横秋堂堂大宗师,竟再度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对方,其余诸将也都如见了鬼一般来看这位河东张氏出身的大员。
张世本似乎是察觉到众人的异样,想了一下,复又拱手补充:「但若如此,须以吐万老将军为中军指挥,上下一体,迭次突击,方可成功!」
白横元怎幺都没想到事情会转到自己头上,但军中讽刺他不如对面一个三十不到豪强子弟的说法确实已经喧嚣甚上,便欲出声辩解。
而白横秋在上看的清楚,赶紧摆手接口:「确系是个法子,咱们听听其他人的想法,一并讨论。」
张世本闻言,非但不退,反而就势跪地叩首:「陛下,当断不断,必遭其乱,臣决不是危言耸听,臣自爱子丧命,多留意黜龙贼,晓得彼辈狂悖之处……张三贼蛊惑世间,帮中上下乃至于河北、中原士民都为之所动,便是乌合之众也如泥土烧砖一般被他锻链成了一体,指望着他自败,宛若玩笑!」
白横秋微微敛容,周围人也都重新冷静下来。
「陛下。」张世本再度叩首。「臣晓得军中有议论,觉得北地半降半盟,不会全力助他;还有人说,李定是被他搁置遗弃或者干脆正是用来镇压北地的;还有人说,打到现在,不见幽州突骑,只有一个幽州出身的宗师魏大刀在,倒是河间降人颇多,可见黜龙军刚刚降服他处,真正能动员、管理的地方只到滹沱河……但要臣来说,这都是狗屁!黜龙军只是碍于战场狭窄,不能施展全力,所以干脆隐藏起来误导我们而已,一旦他们从晋北、江南处打开局面,便会势不可挡!」
话到这里,张世本再度叩首,言辞恳切至极:「陛下!眼下是最好的机会,趁他不备,趁他自家大意,只拿这些兵马来,咱们一战而胜,便是豁然开朗!否则的话,一步步跟他们对下去,咱们关西人便只有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话说得更离谱了,白横秋终于也有些掌不住,微微蹙起眉来。
白横元忍受不住,扶刀上前:「张公,我多问一句,咱们现在局面总是西魏对东齐的格局吧?东齐当年还握有东都呢,一开始还是东齐入关打我们呢,最后不也是我们胜了吗?怎幺到了如今,我们主动来打他们,却成了我们一开始便在弱势呢?」
「不错。」韩长眉也插嘴道。「若是张公指着强制筑基的道理,说往后几年他们的修行者越来越多,或者指着幽州、北地,说他们将来能控制局面,势力越来越大,所以这一次不能胜,往后我们要苦上两三年,我是认的……可现在不是咱们占优吗?便是之前一战,也是我们锋矢阵攻过去,他们狼狈之下用尽了手段守住了局面而已,谈什幺此时不胜满盘皆输呢?」
张世本在地上擡起头来,几乎是翻身坐在那里环顾四面,然后气急败坏:「诸位,你们既然知道这些,难道还不明白吗?当年关西能胜东齐,是因为东齐那里仗着自己地大物博人多,肆无忌惮,到处浪费人力物力,而关西则开创了府兵,尽全力动员出了关西的底力!可如今却是反过来,人家黜龙帮的制度才是更能动员更多人、更多钱货、更多高手的,强制筑基就是个明证呀!偏偏人家地盘也比我们大,人口也比我们多!此时真是最后机会!」
「张公危言耸……」韩引弓也要出言驳斥。
「危言耸听个屁!」张世本气急,以手指向周围诸将。「你们真是自大惯了!之前数代关西英豪的成就与你们何干?一个个只是仗着父兄的恩荫,如何能比得上对面草莽中历练出来的豪杰?!真以为祖上英雄自己便也是?说句难听的,便是咱们关陇的英豪,不也去投了黜龙帮吗?张世昭、白三娘、曹铭都去了!牛河都去了!对面版筑难道不是何稀造的?!如何只留下你们这些废物!」
「够了!」白横秋终于听不下去了,直接呵斥起来。「张世本,朕晓得你与黜龙帮之间有深仇大恨,更兼此番去招降段威不成,心中羞愤,但这也不是你在这里肆无忌惮贬损同列的道理,张长志,把你族叔扶出去!」
张世本闻言,似乎还想说什幺,却一口气呛到嘴里,再难说什幺激烈言语,被拽走后不知道想到什幺,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哭泣起来,任由那个河东张氏出身的中郎将将他拽下去了,看的同为河东出身的薛仁目瞪口呆。
此人既走,灯火通明的大帐内反而冷峻下来……没办法,遇到这幺一个开头和这幺一个人,谁都觉得无语加晦气,甚至有人心里明显不安起来。
见此形状,白横秋的心腹重臣们自然不会继续躲闪,刘扬基闪身出来,却是将自己之前的方略摆出来,他的意思是,现在就撤兵……甚至称不上撤兵,掉头从河东转向弘农,打段威!就看司马正敢不敢从黜龙军大军眼皮子底下离开河阳去支援?
坦诚说,这似乎也的确是个方案,但白横秋只觉得气闷。
因为不管是张世本还是刘扬基,本质上都是认为,现在打不过黜龙军,他白横秋之前的战略计划是不对的。
不过也就是这两人了,很快白立本、韩引弓、司清河各自提出了一个算是务实的战术方案。
白立本的意思是,让鱼皆罗离开河东,出上党,过红山,威逼邺城,这样即便是不能把黜龙军惊吓回去,最起码也能试探出那位大司命的真正态度。
对应的,韩引弓则提出,上一战刚刚过去数日,即便是黜龙军做了替换补员,还是大英占优,之所以陷入困境,不外乎是黜龙军版筑的把戏,既如此,何妨有样学样,也做版筑……一来,自家版筑立起来后,下面的军士便会晓得对面到底是什幺;二来,黜龙军明显要趁着大英不好出兵的间隙发动对营寨的攻略,以竖立信心,起版筑也是有效的防御手段。
司清河则建议,既然还是大英兵马占优,还是要攻,何妨趁着战事拉扯和防御营地的名义,迅速将营地往东扩展,拉近战场距离,确保双方一旦再度大规模交战有足够时间,而且这样的话,双方兵马猬集在空间极小的地区,便很容易将占优的攻势转化为全线击溃。
以此三件为准,大英国的精英们很快商讨出了一系列方案,充分反击了张世本「大英都是废物」的指责,倒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于是乎,白横秋拍板,事情定下,复又摆宴招待诸将,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好的不得了,只刘扬基区区几人脸色不佳,却也不影响气氛。
然而,酒过三巡,白横秋忽然擡头,然后便见一人闯入中军大帐,却几乎不能支撑,直接摔倒在地,然后擡起头来复又哆嗦到说不出话来。
白横秋在内,全场鸦雀无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黜龙帮又起了一个什幺「巨城」,因为来人正是张长志,刚刚将张世本拽走的人,所以,必然是张世本又闹出什幺事端来了。
「说话!他怎幺了?」白横秋放下筷子,不免愤愤,这皇帝怎幺当起来这幺难!
「族叔,族叔……自尽了!」张长志尝试了好几次,才把最后三个字说出来。
满帐皆惊,就连白横秋都呆住了。
这至于吗?!
而且你不是跟黜龙帮有血海深仇吗?!
怎幺就支撑不住了呢?
除非……
「族叔没有留下遗言,但臣劝他的时候,他曾说……大英想要胜黜龙帮,只有两条路,一是眼下战局,速速胜之,但没人信他,都觉得他荒唐,便是他死谏,也会觉得他荒唐;二是迅速吞并东都,但是他这次去劝降东都,看的清楚,段威那些人并不只是简单的拿东都做进身之阶,而是真对大魏有些怀念,对大英有些愤恨,所以东都也不可能迅速吞并。」张长志跪在地上,艰难复述。
听到这里,白横秋还在想什幺,刘扬基一声叹气,站起身来,拱手相对:「陛下,不必在意,这厮早在他儿子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不光是把张三贼当做仇人,便是三娘也被当做了仇人,大魏同样做了仇人,司马正没救他儿子他也当做了仇人,如今怕是把我们也做了仇人……天下皆仇,不疯不死就怪了。」
众人唏嘘,白横秋也只能点头:「厚葬吧!」
确实,还能如何呢?
于是乎,众将纷纷出列下拜,口称陛下仁义。
PS:感谢碧雪剑老爷对绍宋的上盟,感谢琉璃琴老爷与数学老师老爷对黜龙的上盟……愿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大家五一玩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