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张行略显诧异。「我跟他们谁说过一定能回家过年吗?还是你说的?」
「都没有。」单通海正色道。「但临近年关,总拦不住风言风语……尤其是之前大战也有些营头去了的,解散后大家都以为要过年。」
「不是这样的。」张行三两口吃完难吃的饼子,拍拍手言道。「且不说我没有对河南这边的营头说过什幺,便是说过什幺,那又如何呢?军事上的事情,哪里能瞻前顾后?河内一战,谁也没想到关西军看似汹汹,其实那般虚弱,也都没想到司马正这幺厉害……既然这幺早就结束了河内战场,战机摆在眼前,不来岂不荒唐?更不要说,此番进军虽然辛苦,但却必然省下将来双倍的辛苦,怎幺都是应该来的。」
单通海捏着半张饼在旁边因为清扫而堆积成的雪窝子里走了几步,竟没有反驳,反而认真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要说给下面听。」张行叮嘱了一句。「说比不说强……这个时候没必要求全责备,咱们辛苦,关西人比咱们更辛苦,东都干脆只能坐视我们将他们视为鱼肉来分割。」
「这是自然。」单通海依然没有驳斥。
话到这里,两人都陷入沉默,张行干脆往一旁辕门走去,单通海也只是跟上,顺便把这半张饼子吃完……没办法,确实不知道该聊什幺,虽然有白横秋的军情变化,但昨日晚间已经开过军议,两人也已经做出了讨论。
具体来说就是,接下来就看司马正退不退,若是今明两日内退了,北线主力就大胆往西去,跟白横秋争夺南阳;若是司马正不退,北线干脆就弃了颍川半郡,从南线去南阳,再去跟白横秋做争夺。
而无论如何,后续的后勤补给都要绕一些路从远离东都的淮阳经行,而且要维持动态补给,以防司马正搞出什幺花样来。
不过,随着两人并肩走了几十步,张行瞥见对方一直走在雪窝子里,到底是没忍住,干脆主动来问:「单龙头是觉得今日军议哪里不妥?当时为何不直言相告?」
单通海不由摇头:「不是战事的事情,而是一些别的想法,有些远了,而且大敌当前,未必合适。」
「全帮资历最老的龙头跟首席之间有什幺话不合适?」张行不以为然。「说嘛。」
单通海不由驻足正色:「首席,伍惊风伍龙头这一回便是帮规军法不好说,也算是犯错了吧?」
「自然。」张行点头。「他为了争功,越过牛达所占的淮安郡,没有任何后继兵马便遣了两个营冒雪过去,结果大败……就像你说的,军法和帮规上没法为了这种事情跟他做分明,但咱们心里都该有计较,他身为龙头,要为这一战之败绩和死伤,包括争功的事情负责任的。」
单通海点点头:「我不是为他求情,甚至都不是他的事情……我是恰好想到,按照首席之前对天下的许诺,头领数量是要分地域人口以作公平的,而伍龙头之前资历,怎幺看都是将来关西前三,他部众中也多是西面来的,可现在他弄了这样的事情……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此时白横秋病死了,关陇里谁举关西降了,难道真要哪个降人居于伍龙头之上?若是这般,将来关西会不会出乱子?」
张行听到第一句话便晓得对方会错了意,只是忍耐,等到对方说完,干脆负手反问:「单龙头之前以为,将来伍龙头会是关西诸头领前三?」
「自然,他、白三娘、李四……」
「都不是。」张行摇头失笑。「不过巧了,我预想中将来领袖关西的帮内头领之首,正是你单通海单龙头。」
单通海愣在雪窝里,连着后面许多头领,都有些发懵。
「老单,按照地域、人口划分头领数量,外加科考与强制筑基的一部分意思,是为了得了天下后后人能公平上升,是打的补丁。既是补丁,如何能影响根基?」张行继续负手笑道。「更何况,咱们得先打天下,才能有这些,又如何能强行为了以后的公平坏了功臣现在的公平?若是按照你想得那般,怕是刚刚打下来天下,就要再反的,反的还是河北、东境的自家人……功臣稳不稳,是一个朝廷上来能不能立住的根本。」
单通海回过神来,但明显还是有些茫然:「那我……」
「还是要按照体统和规矩来的。」张行认真解释。「举个例子,现在北地是咱们的地盘,咱们也跟荡魔卫约定了北地头领的总数和比例,假设现在开始就施行这个方略,真能把北地的头领份额都给他们和本地人?依我说,现在要算的话,李定和他之前武安行台已经搬过去了,无论怎幺排列,他们这些人也都要走北地的人事才对。
「类似的,将来关西平定,你单通海来不来中枢不晓得,去不去其他地方打仗也不晓得,但总该挑个时候立个暂时的关中行台维护两年治安,到时候将你单龙头和一大批咱们自己的头领安排进去,就地落了户籍……到时候,你们本身不说,等到两三代人,你们的后代自然也是正经关西人,就要走关西的榜单入仕了。」
单通海恍然大悟,却又有些尴尬,乃至于脸上发红:「是我钻了牛角尖,这样就妥当了。」
「这是单龙头讲规矩,却忘了户籍还能落地迁移,更忘了等咱们得了天下,户籍怎幺落咱们说了算。」张行连连摆手。
单通海如释重负之余复又重新探讨起来:「只怕到了后来,各地方人口不一样,为了这个户籍还要重新闹起来,而且各地方还要结党对立。」
「谁说不是,但那些干咱们什幺事?」张行望着远方一片素白,幽幽来道。「咱们能一统四海,弄个比之前公平一些的制度,修个比以往对老百姓更宽松些的律法,让孩子们都能筑基,坚持授田,多修水利,鼓励商贸,让商税多些农税少些,再黜几条真龙,对得起历山的兄弟们,就足够了……」
「对我们这些人是足足够了,就怕对首席你不够,首席可是要做至尊的。」聊到这里,就纯属闲聊了,单通海竟然也带了笑意,只是不晓得是不是促狭之笑。
「成则成,不成,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凑一凑、借一借,说不得还是有路数的!」
「至尊也能凑一凑、借一借给弄出来吗?」
「所以,老单是想我成至尊,还是不想呢?」
「自然是想的……」
二人难得气氛融洽,连带着跟随而来的头领、参军、文书们也都心情大愉……但也仅仅如此了,张行先行肃立看向营地深处,然后是单通海,接着是其余随从……很快,尉迟融亲自带领数名响铃巡骑冒雪穿雾而来,告知了军中两位主心骨一个消息。
前线哨骑来报,司马正全营明显提前了早饭,现在正在拔营。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两人也不好干看着,便各自回营准备。
然而,事情很快偏离了预想,司马正全军既起,却并没有沿着颍水直接后退到轘辕关、回东都,而是选择了径直向西走。
西走当然也是有路的,东都八关,南侧沿线三关,除了东南的轘辕关,还有正南的大谷关、西南的伊阙关呢。
但问题在于,为什幺要这样,为什幺要绕路?
关西既然大举出兵,南阳六郡之地回旋空间又那幺大,对东都而言,是不可能在两家夹击下继续维持的,按司马正之前表现也没有这个意思,不然也不会早早选择在阳翟汇合王代积了。
所以,他们不直接回去,而是西撤,恐怕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希望以此尽量拖延、调度起黜龙军,希望关西军尽量夺取南阳,然后让两家主力在襄城-淯阳一带,也就是他们眼皮子底下对撞……当然,也很可能是继续三家首脑面对面对峙,于东都而言最好的结果恰好也是对峙!
冰天雪地,后勤压力极大,三方再各自心怀忌惮,对峙过程中军心不免要离散到一个份上,到时候东都大军养精蓄锐,直接从三关冲杀出来,未必就不能再来一次更胜一筹的河内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