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唇枪舌剑,气氛剑拔弩张。
御座之上,官家赵祯始终沉默地听着,面容在旒珠后看不真切。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争论声稍歇时,他才缓缓开口。
「众卿之意,朕已明了。」
他先看向贾昌朝等人:「太学生伏阙喧哗,乃至辱骂大臣,此风不可长。朝廷取士,自有法度,岂能因落第者喧哗便轻易更张?若开此先例,日后科举,但凡不如意者皆可聚众胁迫朝廷,纲纪何存?至于省试结果,乃众考官连日辛苦所定,朕信其公允,重考之议,不必再提。」
此言一出,贾昌朝等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但官家金口已开,他们也不敢再强辩。
然而,赵祯话锋随即一转,目光落向欧阳修身上:「欧阳卿。」
欧阳修立刻躬身:「臣在。」
「此番黜落,于太学生而言,确属过于酷烈,矫枉过正,亦非朕所乐见。」
赵祯的语气听不出是否不满:「朕闻阅卷之中,确有考官,持论过于严苛,乃至吹求字句。此岂是公允取士之道?恐寒了士子之心。」
欧阳修心中一凛,知这是官家既要保他、保改革成果,又必须给朝野一个交代,找台阶下。
他垂首道:「臣确有疏失,请陛下责罚。」
赵祯微微颔首,似是对他的态度满意。
嗯,经历过了十几年前那场《朋党论》事件之后,赵祯对欧阳修的要求已经变得很低了
「朕知卿本心为公,然则,有过当罚,此次省试中,判卷确有失当、过于偏颇之考官。」
赵祯略一停顿,吐出了包括梅挚在内的几个名字。
「贬黜出京,外放州县任职,以儆效尤,亦平物议。」
「另外,朕方才听说有太学生在御街上辱骂欧阳学士之事,此事着由开封府查办,查实参与者一律逐出太学至于昨日叩阙的太学生,就不必追究了。」
这番处置,可谓精心平衡,既坚决维护了省试结果的权威,否定了重考的可能,保住了欧阳修和文风改革的大局;又通过惩罚几个「下手过重」的执行层考官,给了太学、给了贾昌朝等反对派一个交代,平息了部分怨气;同时,昨天闹事的太学生都放过,但今天还蹬鼻子上脸的则统统处置。
贾昌朝等人张了张嘴,终究无法再反驳。
官家已采纳了他们「处置不公」的部分意见,却彻底否决了其核心的「重考」要求,他们只得悻悻然退回班列。
欧阳修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官家对他过激之举的回护,又对那些因严格执行标准而遭贬的同事感到愧疚,更对朝中对革新的阻力之大有了更深体会。
他深深一揖:「臣,遵旨。」
赵祯疲惫地说道:「此事就此了结,殿试筹备照旧,于三月初五举行,不得延误。」
嘉祐贡举的风波算是暂息,但其实庙堂诸公都知道,眼下朝堂的人事之复杂、派系之纷繁,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自官家亲政以来之最保守派的贾昌朝等人,庆历新政派的富弼、韩琦等人,中立派的张方平等人,以及始终被官家按着不启用的宋庠等人,互相之间全都充满了矛盾。
接下来不同派系之间的博弈争斗,只会围绕着各种事件愈演愈烈,而且不斗个你死我活,只留下一个赢家,是不可能结束的。
早朝又议了不少事情,譬如讨论占城国进奉使蒲息陁该如何赏赐这个倒霉蛋到达太平州时,江岸崩塌,他携带的行李和大量贡品全都被沉入江中,吓得不敢回国了。
总之,杂七杂八议论完,上午都快过半了。
赵祯回到禁中睡了个回笼觉,因为精力很差,所以睡得有些久,一醒来都已经到了中午,用午膳也没吃几口,就看着桌上并不丰盛的菜肴发怔。
今日朝会上,太学生叩阙风波虽暂息,但贾昌朝等人借题发挥党同伐异,以及因为欧阳修不按他心意来带来的后续麻烦,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怠。
国事如乱麻,臣工各怀心思,还都是聪明人。
他这天下至尊,有时竟似那扯线傀儡,处处受制,难得清静。
赵祯挥退了左右,只留邓宣言在远处静候,自己则信步出了殿门,早春凉风拂面,略略吹散了些胸中郁结。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天章阁附近。
「官家可是要召见哪位学士?」邓宣言悄步上前,低声询问。
赵祯脚步未停,只淡淡道:「去杨安国值房看看。」
杨安国以翰林侍讲学士身份「判国子监」,但在禁中另有当值之所,便于经筵侍讲。
此刻他正埋首于一堆经籍注疏之中,听得门外动静,擡头见是官家亲临,慌忙起身迎驾,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
「臣不知官家驾临,有失远迎。」
「罢了。」赵祯随意摆摆手,自顾自地在房内一张圈椅上坐下,神情慵懒,「今日心里烦闷,想起杨卿此处或可得片刻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