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国何等机敏,立刻心领神会。
他一边给官家点茶,一边躬身笑道:「官家日理万机,忧劳国事,实乃万民之福。然圣体亦需珍重,些许烦忧,不过如春日薄雾,阳光一照,自当散去。」
他这话语质朴,甚至带些粗浅比喻,却正搔到赵祯痒处。
赵祯哼了一声,并未接话,但紧绷的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几分。
随后,他接过对方奉上的热茶,却不喝,只望着氤氲的热气出神。
杨安国也不多言,只捡些朝野间无关痛痒的趣闻轶事,或是符合谶纬之说里预示祥瑞的各地奏报,慢声细语地闲聊着。
他的话没什幺深度,更无甚创见,但贵在态度恳切,语气温吞,如同给猫顺毛一般,一点点抚平人心头的不顺。
过了会儿,赵祯忽然开口:「你对昨日之事怎幺看?」
杨安国心中一喜,知道机会来了,面上却愈发恭谨:「官家洞见万里,臣不知道此事谁对谁错,不过从这省元人选来看,欧阳学士还是为国取材的。」
「哦?」赵祯挑了挑眉,似乎提起些兴趣,「怎幺说?」
赵祯身为官家,哪怕有宰执们分担,「日理万机」依旧不是虚言。
所以不到殿试那一步,不清楚这届考生都有谁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即便昨天礼部省试放榜,惹得太学生集体叩阙的事情闹得很大,但实际上礼部呈上来的名单,他压根一眼都没扫。
「是之前写《仲达论》的陆北顾。」
「他便是此次省试的省元?」赵祯颇为惊讶。
「正是此子!」
杨安国语气顿时热烈起来,仿佛与有荣焉。
「官家,此子非但才思敏捷,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见识宏远,心性沉稳。臣观其文,有经天纬地之志,察其行,非轻浮狂悖之徒。年仅十八便高中省元,实乃天赐我大宋之栋梁才!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柱石!」
他偷眼觑了觑赵祯神色,见官家并未露出不耐,只是静静听着,便知火候已到,遂将思忖已久的建议和盘托出。
「官家,如此良材美玉,若按常例放任州县磨勘,未免可惜。臣斗胆进言,不若仿效真宗朝晏殊故事,殿试由陛下钦点,将其擢入馆阁,授一清要馆职,如秘阁校理、馆阁校勘之类,使其得以博览禁中藏书,亲近圣颜,聆听教诲。如此,既可令其才学得以深造,更能使其早日成为陛下肱骨,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岂不两全其美?」
赵祯闻言,目光落在杨安国脸上。
馆阁,乃储才之地,天子近臣之阶。
将一名新科省元在殿试后直接放入馆阁,无疑是一种超擢,更传递出非同寻常的圣眷。
赵祯自然明白杨安国此举有为国子监增光的私心,更有将陆北顾纳入其羽翼的意图,但此言确实也切中了赵祯的一点心思.经过今日朝争,他愈发觉得朝中需要一些新鲜血液,需要一些真正有见识、能做事,而非只会党争或空谈的年轻人才。
陆北顾的《仲达论》他印象深刻,其关于制度与人才的见解,远超同龄人,甚至许多朝臣亦不及,若真如杨安国所言,其人心性亦佳,倒确实是可造之材。
殿内静了片刻,只闻窗外春风掠过竹林的簌簌声。
赵祯并未立刻表态,缓缓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后,才似是而非地淡淡道:「朕知道了。」
杨安国心下稍定,知官家虽未明确应允,但已将此事记下,这便是成了七八分,他也不敢再聒噪。
喝完茶,赵祯放下茶杯站起身,似要离去。
而行至门口,他忽又停步,像是随口一问:「此子师从何人?」
杨安国忙答道:「据臣所知,此前曾在国子监博士周敦颐处问学,周博士亦对其赞誉有加。」
他巧妙地将陆北顾与周敦颐绑得更紧些,既擡高了陆北顾,又暗示了国子监的「教导之功」。
赵祯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之中,邓宣言无声地跟上。
杨安国送至值房门外,躬身行礼,直到官家远去,才直起身。
走在狭窄的宫廊下,赵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对着天章阁笑骂道。
「老蠢物。」
邓宣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站着赔笑。
「朕记得上次皇城司查过,这陆北顾师从宋庠,宋庠每日除了上朝、读书,便是教导此子,周敦颐没怎幺教他,朕没记错吧?」
「陛下圣明。」邓宣言连忙答道。
「哼哼。」
赵祯的心头舒服了不少,比起那些居心叵测的聪明人,杨安国的那点一望可知的小心思,除了逗他笑,根本就起不到半点哄骗他的作用。
至于这种「让官家不费脑子就自觉高明」的举动,是杨安国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陆北顾」这个名字,还是在赵祯的脑海里再次留下了印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