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摸了皇帝的虎须,想从容离去,自然也离不得「朋友」的帮助。
徐阶肯定指望不上,但好赖何心隐朋友多,什幺胡宗宪、程学博、罗汝芳、
王世贞都是朋友,当然,耿定向与李势也算在其中。
何心隐闻言笑了笑,他起身拜了三下,而后才回道:「卓吾公不向皇帝请罪,不就不会被论罪了?」
他与李势是第一次见面,此前只不过有些书信来往,
但在得知耿定向要来护送何心隐后,李势非要跟来。
跟来也就罢了,还声称事后要向皇帝请罪。
李势摇了摇头:「虽说夫山公乃我之半师,但陛下亦是我道友,如今不能两全,也只能甘愿请罪。」
李势推崇何心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仅在与友人交谈时力陈其为「见龙」、「世之贤人君子」,甚至撰文夸何心隐是「为上九之大人也」。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崇敬,他才会非要跟着耿定向前来护送一程。
何心隐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他看向李势,神情感慨叹息一声:「世人都说李卓吾做了皇帝近臣后,便失了锐气。」
「如今亲见,分明仍旧是恩怨分明。」
李势就静静看着何心隐,等着他的回答。
而这一次,何心隐也没有再推脱。
他顿了顿,肃然回道:「我承认皇帝这些年做得不差,我也并非是故意与他为难。」
何心隐今年六十三了,多年奔波四处讲学,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只有言谈之间,才能见得心学大儒的气象。
李势也跟着收敛神情:「还请夫山公直言。」
一旁的耿定向适时转身离开:「过了前面驿站就出顺天府了,我去打点一二这就是身为朝官,要避讳敏感话题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剩下的两人并未偏移注意。
何心隐斟酌片刻,再度开口:「商曾言,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
「卓吾公,你扪心自问,天子究竟是不是以天下为家?」
如果说李势是狂生的话,那幺何心隐就是狂生中的狂生。
动辄治理天下、社会化抚养这些话,如今点评皇位,更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李势闻言,不由沉默片刻。
何心隐在问皇庄,显然也不止是皇庄。
而是在拿皇庄举例,指历任皇帝以私心驭公器,公私不分。
进而点出了那个国朝至今,有识之士们都回避的问题页一一在太祖皇帝重塑法统以来,这个天下,究竟是公天下,还是家天下。
而商的话固然正确,却又与实际不符,否则也不是有皇庄这种东西流毒至今了。
分过吃饭,对哪个衙门都适用,皇帝也不例外。
李势思来想去,终于开口:「皇帝以天下为家,朱家子以朱家为家。」
话音刚落,何心隐突然抚掌大笑:「卓吾公果然通透。」
笑了几声后,他收敛神情,一字一顿道:「皇帝是官职。」
话说到这里,四门会这次拿皇庄给皇帝上眼药的目的,终于是昭然而揭。
李势没有反驳,只是有些感慨:「今上已然可称之为英主。」
何心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解释道:「或许当得英主之称,但有些事,并不是皇帝英明与否,就会有所改变。」
「无论谁坐在上面,天下人都需分清楚公私。」
就如何心隐方才所说,他对皇帝是真的没什幺恶感。
但佛门有话说得好,有些罪孽,是天然带来的,就像皇位上的任何人一样。
当然,对此何心隐也做不了太多。
更没有那个能力替皇帝摒除这一身的原罪。
但如今建言清丈皇庄,既是给皇帝赎罪的机会,更是为民请命。
所以,面对李势的诘问,他可以说是心安理得,坦然从容。
见李势陷入沉默,似乎对于他这番公私两分的论断有些不愿意接受,何心隐也不多论述。
恰好见耿定向从远处返回,何心隐适时拱手道:「卓吾公便送到这里吧,我自去便可。」
李势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回礼:「江湖再会。」
何心隐摇了摇头:「身心两衰,恐怕没有再来京城拜会的机会了。」
说罢,他洒脱一笑,朝李势道别。
李势目送何心隐离去。
他见得何心隐走到耿定向身边,便朝耿定向也遥遥招手,示意自己返京,不再往前。
熟料耿定向并未与他回礼,反而带着何心隐又走了回来。
李势纳闷看着两人走回来:「二位这是——"
何心隐走到近处,突然叹了一口气:「我随卓吾公一同去见皇帝。」
李势一惊:「陛下派锦衣卫大肆设卡了?」
不是这样大张旗鼓,万不至于给何心隐堵了回来。
何心隐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想见皇帝。」
他也不说原因,只是看向耿定向。
后者会意,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文榜:「这是方才我在驿口处揭下的。」
李势顺势接过,目光下移。
而后动作一滞,瞬间脸色变得精彩起来。
只见文榜擡头一行大学就牢牢吸引住了他的自光《关于皇帝个人财产公示的意见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