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温纯干脆拱了拱手,行礼告辞。
这次申时行没有再留。
待温纯走后,内阁值房内再度陷入沉寂。
申时行再度坐回了他的太师椅上,继续票拟着奏疏,一丝不苟。
与申时行左支右出的内阁形成明显区别的,便是冷清而热闹的兵部衙门。
冷清,是因为一干郎中,主事,还在停职待查,公署中骤然少了一半人。
热闹,自然是因为作为此次石茂华谋逆案的旋涡中心,天然就聚焦了太多人物与目光。
就像此时的王崇古,与仅存的兵部堂官陈经邦,便正在衙署大堂中如火如茶。
「万历四年,发太仆寺马价银三万六千二百两,送宁夏互市支用;马价银二万两给辽镇充斩级颁赏之用;许给大同镇马价银一万二千两以备明年市本;解马价银九千六百两于密云以市车骡;差官马价银八万八百六十二两于宣大军门.."
「万历五年—」
王崇古一条一条明目诵念着。
陈经邦逐一对照着公文翻看。
直到细数完万历七年,王崇古才停下,而兵部侍郎陈经邦放下案卷,感慨不已:「侵占草场,
吞没马价银,万历元年至今,数百万两竟然被这些人蛀之一空,当真国之大蠹!」
王崇古闻言,没有接话。
这事在他任宣大总督任上的时候,多少听到过些许风声一一他王崇古固然另有合法财源,但多数同僚们可没有。
譬如同为晋人的石茂华、罗凤翔等人。
以往他还能不去打听,假装没听到风声,但如今皇帝逼他抉择,他也只能择善而从。
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当然没有收手的余地,只是王崇古仍旧止不住心情复杂,不愿过多点评。
他不理会陈经邦的话茬,接着说道:「涉案之人极广,目前只查明了一部分,兵部尚书石茂华、兵部侍郎罗凤翔、苑马寺卿武尚贤、户部委管草场郎中高世、兵部署郎中事主事苗勃然、狭西都司金书管领班军唐尧、辽东中军参将张威"
涉案的人并不多一一当然,这是相对而言,至少没有当初盐政闹得厉害。
但只一听开头,陈经邦就有所感悟。
喃喃重复道:「石茂华-恐怕早已警觉自己被查了吧?"
否则断不至于出逃得这幺迅速,
甚至还在临走前,来了一手狠的。
王崇古不置可否:「或许吧。」
陈经邦见这位阁老不愿多谈,他也不再追问,继续说着正事:「那马匹呢?根本没购入?」
王崇古缓缓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不购入马匹,也不至于瞒了地方督抚,巡边的科道、御史、缇骑们这幺多年。」
「买还是买入了,只不过转手就卖出去了。」
陈经邦愣然:「卖给谁了?」
王崇古看着陈经邦,面无表情:「还能有谁?蒙古人、女真人、最近几年再加个板升的白莲教王阁老见多识广,说得轻描淡写。
陈经邦闻言,却是骤然间面色涨红。
他拍案而起,眼晴怒睁,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颤声道:「资敌叛国!这是叛国!"
马政本就有弱敌的初衷在里面,谁能想到,如今竟然出了回购这种事!
至于价格就更是不必多说,毕竟是销赃,定然要低于市价给夷人回购。
这不成了朝官与夷人坐地分国库的钱了!?
岂有此理!
兵部尚书通敌叛国,焉有此例!
庚戌之乱、石州之变、蓟州之乱,动辄死伤十余万百姓,可谓生灵涂炭,这些人眼里就没有一点华夷之分幺!
如此心甘情愿给蛮子带路,究竟是怀念上金人的奸妻淫子,还是头痒想要剃发易服了!?
王崇古神情有些复杂,有些惋惜,有些恨铁不成钢,更多的是怅然。
他叹了一口气:「不是谁都能像你我这般敌我分明。」
过了许久。
陈经邦终于冷静下来。
他缓缓坐了回去:「难怪,难怪石茂华堂堂兵部尚书竟敢做下这档事,原来如此。"
「呵,陛下回京,第一件事就要杀了他们这批人。』
皇帝这次出巡顺天,可没少杀人,委实吓破了不少人的胆。
难怪石茂华惊慌之下狗急跳墙。
便在这时。
衙门外有动静传来,在如今冷清的兵部衙门中显得尤其明显。
两人齐齐擡头。
只见一人行走之间带着风雷,从兵部大门,一路长驱直入闯进了衙门大堂。
「卑职戚继光,奉旨交还符节,入京面圣,拜见王阁老、少司马。"
陈经邦与王崇古对视一眼。
后者含笑以对,伸手虚扶。
前者勉强颌首,心中升起些许不悦。
这戚继光传闻中极有礼数,每到兵部都是大即大拜,如何今日见他陈经邦这样不懂规矩?
但如今出了大事,兵部事情繁多,他也没功夫跟这些武官计较,便敷衍地摆了摆手:「戚都督远道入京,风尘仆仆,今日且好生歇息,后日与左都督俞大猷一并入朝面圣。"
说罢,便唤来堂中主事,领戚继光下去公事公办一一这就是如今的文武生态,别说回礼,就是正眼看都懒得。
王崇古听出语气中的些许不悦,擡头看了陈经邦一眼,却好没说什幺,毕竟陈经邦才是正经的兵部堂上官。
戚继光闻言,哪里肯等到后日,连忙道:「少司马,卑职想现下便入宫面圣!」
陈经邦这才擡头正眼打量戚继光。
他自然明白这些外官是什幺心态,无非是皇帝遇刺,心中焦急罢了。
这当然没什幺好苛责的,就是态度让他有些不满。
陈经邦轻轻皱起眉头,训斥道:「有些事,并非你们武将能掺和的,你只需知道陛下无恙便是。」
戚继光受了训斥,面色涨红。
换作以往,必然知难而退,但此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恳请道:「少司马,卑职—"
话还未说完,陈经邦便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摆了摆手:「陛下今日去了高阁老府上,不在宫中,你也求见不到。」
话音刚落,戚继光骤然面色大变,脱口而出:「才遇刺王杀驾,陛下如何还要出宫!?"
说罢,他竟连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赫然是准备去高仪府上面圣。
陈经邦看着戚继光的背影,毫不遮掩地冷哼一声:「不知礼数!」
王崇古在侧,不经意回护一句:「忠心耿耿才好接掌京营,公望不必多分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