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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各问东西(下)

君臣二人稍作应答,算是『寒暄』完毕,便一起缓步进入堂内。

这个时候,赵玖到底是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虚弱,确定对方应该只是回光返照之类的状态了。因为当他搀扶着这个年轻时曾经游学天下十载,以身体健壮、言行粗粝而出名的人物时,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手上的重量了。

不过,愈是如此,赵玖反而愈发小心起来……因为这个时候的『宗爷爷』,对于他这个官家而言反而是『无敌』的。

实际上,非止是赵玖,如胡寅这种什幺号称半相的御史中丞,如林景默这种什幺官家文臣心腹的内制,如蓝珪这种什幺内侍省大押班,见到刚才那一幕,稍微一想,明白关节之后,都有些小心翼翼,而如万俟卨、王善、郭仲荀等人,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但不管如何,此时既然来了,也由不得他们了,只能各自面面相顾,然后小心入堂。

「都如此小心干吗?」宗泽自在赵官家的搀扶下坐到预备好的左手第一位中,又唤来儿子到身边伺候,眼见着赵官家随后干脆落座,其余人却不敢动,也是不由再笑。「莫非是嫌我这里招待不周吗?今日只是私宴,大家不要因为官家在此便有了约束。」

官家才没有约束呢!

胡寅等人愈发无奈,却只能硬着头皮坐下,然后既然宗相公开了口,又不敢按照公宴规矩以官职排位的,反而按照往年官场私宴风俗,以齿序出身相论排座,最后居然是郭仲荀、林景默、胡寅四个进士按齿序跟到了左边,而蓝珪、万俟卨、刘晏、王善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小心坐到了对面。

宴席很粗糙,酒也不好,菜也不多,当然了,众人提心吊胆之下,也都没有享受的心思。

「听说官家鄢陵打胜了?」

果然众人落座,才勉力用了一些菜,尚未斟酒,刚刚还开口说是私宴的宗泽便复又追问不及。

「好教留守相公知道,鄢陵确实大胜。」旁边郭仲荀闻言,精神一振,赶紧出言。「十几个猛安,俱被全歼,万户蒲察鹘拔鲁也被诛除,中牟敌退,完颜挞懒也……」

「我在问官家。」宗泽勉力扭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推官,后者只是被一看,便低头不敢言了。

「确实如此。」赵玖倒也干脆。「不过此战是被逼入绝境,不得已死中求活,而既然是拼命之举,起因便不值得称道,且结果也尚未见分晓。」

「暂不说为何而起,只论结果还是有些说法的。」舍内烛火之下,宗泽复又眯眼仔细看了眼赵官家,然后缓缓摇头。「宋金交战五载,胜少败多,每一胜都足以称道,何论是如此大胜?依照老臣来看,长社既复,五河之地便重归王师之手,金军被隔断南北,这局势已然是活了……」

「朕不敢苟同。」赵玖也摇头不止。「金军东西两路二十余万户,举国怕是有三十万众,区区十几个猛安,不足以动摇大局,且此战最终结果,还是要看韩世忠、岳飞这几日情况再说的。」

「那怎幺才算有结果呢?」宗泽低头略微思索,敛容再问。

「其实依朕来看,不管胜败,将金人尽快逼过黄河才是唯一要务。」赵玖依旧干脆。「只求尽量不要耽误河南春耕……」

「这倒也是。」宗泽依着自己儿子手臂,若有所思。「官家是天子,本该从高处着眼……但毕竟是王师大胜,做不得假,且韩世忠、岳飞都是将才,想来大局也不会耽搁……还是饮胜一杯,为王师贺。」

堂中众人各自松下半口气来,然后赶紧凑趣举杯,便是宗泽本人也勉强在儿子举起的杯中轻啜了半口。

不过,随着众人落杯,下一刻,随着这位宗相公继续开口,所有人却是再度紧张起来:

「官家,杜充堂堂大臣,不知又为何被官家亲手杀于堂上?」

「其子杜岩亲自出首相告,杜充与挞懒相约不战,有违昔日八公山明诰……」赵玖已经回复简洁利索,但言至此处,反而兀自一声喟叹。「其实,即便是以此而论,犹然可杀可不杀,只是若不杀他,一则不能妥当取得兵权,震慑东京留守司诸统制官,以求即刻出兵;二则,朕心不能平!」

「官家今日着实坦荡。」宗泽不由笑对。

「对上宗相公,朕不敢不坦荡。」赵玖从容拱手相对。

「既如此,臣依然好奇一事……官家因何不能平?」宗泽似笑非笑。

「因此番逃出南阳往鄢陵收兵,沿途损兵颇重。」赵玖耐心作答。

「臣不信。」宗泽忽然摇头。

「为何?」

「昔日在河北,官家连自己父兄、母妹都未尝顾及,如何能体恤顾及寻常士卒?」宗泽语气依旧平淡,但言语内容却隐隐又有了几分凛然姿态。

堂内其他人,若是有心脏病的,怕是早已当场犯了,走的比宗相公还快一步,但即便是没有病,不少人也恨不能立即遮住自己耳朵,至于素来有主见、并表达无忌的胡寅,此时也几乎要忍耐不住。

但赵玖沉默了一下,却也跟着这位『人之将死,万事无忌』的宗相公来了个石破天惊:

「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兵祸连结,天下纷乱至此,死难者数以百千万……身为天子,当着外人的面,当然要说一下孝悌,但其实哪有功夫顾及区区一家人?朕本该想着军械粮草钱帛,顾及士卒守臣城池,以求天下早日太平才对,别的不足为论。」

此言既出,第一个有反应的,却是御史中丞胡寅,其人当即从案后站起,面红耳赤、意欲作言,却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只能怔立彼处。

而宗泽与赵官家一起回头看了眼此人,也都不以为意,而是继续相对攀谈,宛如说什幺闲话一般:

「昔日在河北,臣亦未尝见官家想过天下太平。」

「且不提落井之事,只是将心比心,昔日在河北,朕何尝想过会成什幺官家?」

「如此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个道理用在二圣北狩前尚可,二圣北狩后,官家又何故急匆匆弃河北士民,南下渡河登基呢?且登基后,又何故尽废河北布置?」

「想来是朕彼时年轻,为黄潜善、康履等人魅惑,且心中无成见,一时沮丧,失了信念,也是事实……这种事虽是忘了,但也确实是朕错了。」赵玖缓缓相对。

宗泽听到后面半句,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喟然相对:「老臣就不计较什幺落井忘了往事的言语了,但官家今日坦诚的过了头,莫非是觉得臣是个将死之人吗?」

「朕发自肺腑。」赵玖依然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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