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把本雅明·布冬称作「马戏团的怪胎」,语气锋利如刀。然而,请您原谅一个年轻作者的执拗——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
是的,本雅明·布冬就是一个「怪胎」,他生来便披着八十岁的皱纹与斑白的胎发闯进人世。
您以为这是对人伦的冒犯,我却要说,正因他是怪胎,才比任何循规蹈矩的婴孩更能照见我们所谓的「常态」之下的深渊。
在这块被不测的命运反复锻打过的土地上,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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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医学院的标本室里,有无数未长成的「怪胎」:脊骨分裂的、心脏外露的、颅骨塌陷的。凝视他们时,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原来自然在创造生命时,也会失手。
然而,正是这些失手,让年轻的医学生第一次看清,所谓「正常」不过是无数差错中恰好被保存下来的一种。倘若没有这些标本,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把「应当如此」当「必然如此」。
「生而苍老」的本雅明·布冬,替我们省略了走向衰老的漫长程序,把「向死而生」的残酷在出生的一瞬间推至眼前。您称他「怪胎」,却忘了所有人类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怪胎,只是大多数人是被岁月缓缓揉皱,而他不过被命运提早体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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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马戏团——您是否想过,巴黎的冬日里,那些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何以总围着密密匝匝的穷人。他们付两苏,不只是为了看侏儒或巨人,更是为了在惊骇与怜悯之间重新确认自己的「完整」。
只是有人以嘲笑掩饰,有人以硬币赎买,有人悄悄落泪。嘲笑者看见了自己的冷酷,落泪者看见了自己的慈悲——就像文学原本就该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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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自巴士底狱倒塌那日起,便惯于在废墟上审问自身。我们的父辈曾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又在皇帝的鹰旗下重新下跪;他们曾把圣像扔进塞纳河,又在圣母院的回声中痛哭。
如此反复,岂不正是一场长达九十载的怪胎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段畸形历史诞下的怪胎,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国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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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还说文学应追求「真善美」——我无意反驳这神圣的三位一体,只想追问:真,是否只容得下匀称的五官?善,是否只眷顾健康的四肢?美,是否在畸形面前必然转身离去?倘若如此,那幺美也太怯懦,善也太市侩,真也太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