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该去奉天殿上早朝了。
但是他没有动,依然稳稳地坐着。
「许生,你对太医院的其他御医都如何看?他们的药方、针灸,你觉得有哪些需要改进的?」
题目依然不好回答,但是好歹不用送命了。
许克生躬身道:「陛下,太医院的各位御医都是晚生的前辈,无论是医术,还是对医理的理解,都是晚生需要跟着他们学习的。」
朱元璋捻着胡子没有说话,心中暗暗摇头,这是个小滑头。
过了半晌,又问道:「那你说说,这几天太子该如何治疗?」
许克生有些挠头。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牵扯了药材、御医、护理的宫人。
不过幸好也不是送命题。
这种问题不好说的面面俱到,因为很多都是老生常谈。
许克生只是挑了自己的一个思路回道:「陛下,晚生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为太子殿下建立更完善的病历。」
「具体的说,就是每次把脉,都要详细记录所有症状和体征变化。」
「一些可以用数字表达的,如脉率、心跳次数、有无痰音,一定要记下这些数字。」
「还有体温、排便次数、饮食的种类和数量、睡眠情况、精神状态等情况。」
「如果有咳痰、鼻涕,都要记录颜色、性状,是黄稠,还是清稀?」
「具体次数,应该是每次出诊都要记录。另外也要按照时间段记录,尤其是早晨空腹、午饭后,晚饭后,还有睡前这几次。」
朱元璋听的很仔细,太子现在有类似的记录,但是没有这幺详细,「许生,有没有写下来?」
「晚生夜里整理了一份,放在公房的书案上了。」
「善!」朱元璋站起身,「等院判来了,让他签字画押,送谨身殿来,朕再看一遍」
「晚生遵旨!」
最后的几个问题都很平常,许克生终于放松了一些,没有之前那幺紧张了。
「去吧,」朱元璋摆摆手,「去吃点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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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克生躬身告退,刚退后一步,就听到洪武帝又问道:「周骥去找你看病了?」
「呃,是的,陛下,他有点隐疾。」许克生回道,「不过,晚生的方法有些与众不同,江夏侯拒绝了。」
他知道锦衣卫会上报的,没想到这幺快。
朱元璋忍不住露出笑意:「是与众不同。」
许克生缩缩脖子,没敢说什幺。
「许生,用烧红的铁棍烫,真的有效果吗?」
许克生听的出来,朱元璋似乎有些意动,不由地吓了一跳。
「陛下,这种手术康复缓慢,病人极其痛苦,风险还极大。施术的人手要极度的稳定,一旦手抖,后果就难以预料。」
「其实,杜御医的枯痔膏最稳妥。」
朱元璋咳嗽一声,吩咐道:「下次他们父子再找你,不要理会。看病让他们找御医。告诉他们,这是朕的旨意。」
朱元璋缓缓起身,看着许克生单薄的身影渐渐远去,忍不住说道:「云奇啊,你看看,年轻真好啊,熬了半宿走路还双脚带风。」
「朕就不中了,腰酸腿疼,脑子还有些糊涂。」
周云奇满脸堆笑,俯身捡起锦垫:「陛下硬朗着呢!」
朱元璋哼了一声朝大殿走去,「你个老东西也是马屁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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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克生一路快走,直到绕过一道宫墙才放缓了步子。
晨风轻拂,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里面的中衣全都湿了,冰冷地贴在身上。
刚才的奏对大概有半个时辰,就是这短短的时间,许克生感觉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几趟。
除了那个朝政问题,朱元璋今夜问的其余问题,许克生都能理解。
那是一个老父亲对儿子的关切和担忧。
朱标是太子,是他的接班人,身系帝国的稳定。
如果朱标出了闪失,大明会结果震动。
但是理解归理解,朱元璋一开始的问题都是极其敏感的。
如果朱元璋只是一个富家翁,许克生一定选择实话实说,决不绕圈子,开门见山,有一说一。
因为说准了或者说错了,富家翁最多发发牢骚,不能要了他的命。
但是朱元璋能!
老朱可是一个不忌惮杀臣子的帝王!
他问的这些问题,对他自己来说,那不过是个问题。
所以他问起来毫无顾忌,他是问爽了。
但是对许克生来说,大部分都是坑,今天不送命,未来肯定会送命。
许克生不会傻到对帝王掏心窝子。
如实禀报,那一定是在给自己挖墓地。
许克生只能在不撒谎的底线上,选择表达的委婉一些,再委婉一些,更委婉一些。
首先对自己的性命负责,才能有机会对朱标的性命负责。
至于问处理朝政,减轻老皇帝和太子的负担,许克生深度怀疑,老朱是想从自己这里探听群臣的反应,有没有人因为太子病了,而念叨设置丞相的好。
如果说其他问题虽然敏感,但是都和病情直接相关,是老朱出于对儿子的关心,问的「深」了一些。
即便许克生直接回答,没有任何转圜,「也许」老朱问过,也就这幺过去了。
但是朝政的问题上就露出了杀机。
侍君者危!
许克生再次提醒自己,在宫中要小心,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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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克生回了咸阳宫的公房,先找宫女要了早饭,进屋后猛灌了一杯茶。
虽然茶水已经冷了,但是口渴的厉害,顾不上这幺多了。
早饭送来了,许克生立刻坐下开始吃饭。
不知道朱标什幺时候醒来,先吃点垫巴一下,免得想吃却没时间了。
刚吃了没几口,一个老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正是戴院判。
许克生急忙起身迎接。
戴院判有些焦虑,低声道:「启明!昨晚你被————考校了?」
许克生点点头,将朱元璋的几个问题,还有自己的回答都简单说了一遍。
戴院判捻着胡子,一边听,一边点头,最欣慰地笑了。
「启明,你回答的很好!和大家伙的诊断完全一致。用独参汤也是!」
许克生看的出来,戴院判依然有些担忧。
院判担忧的不仅仅是他的安危,还有陛下这次考校的用意。
是针对他一个人,还是针对太医院?
如果是后者,大家近期就要谨小慎微了,不然刀子就会落下来。
现在已经有两位在诏狱,肯定凶多吉少了。
许克生笑着安慰道:「晚生感觉,已经平安过关了。」
「何出此言?」戴思恭疑惑道,「老夫听到消息,可是着实吓了一跳。」
许克生将夜里被召见,以及朱元璋的几个问题,简单说了一遍。
只是他隐瞒了关于朝政的问题,这个问题太敏感了,他只能烂在肚子里。
许克生最后道:「如果没过关,陛下不会召晚生过去的。」
戴思恭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启明分析的是。」
许克生将自己夜里写的东西递了过去:「院判,这是晚生写的病历登记办法,陛下说您看了之后,就送去谨身殿。」
戴思恭急忙接了过去,仔细浏览了一遍,又掩卷沉思片刻。
「启明,写的太好了。只是,这其中的心跳该如何去把握?」
许克生笑道:「院判,还记得晚生说过的听诊器」吗?」
戴思恭眼睛亮了:「你做出来了?」
许克生点点头:「陛下还试用了,现在银作局在照样子打造。按照他们的速度,估计上午就送来了。」
戴思恭抚掌大笑:「老夫都等不及了!希望他们再快一点!」
戴思恭拿起毛笔签字画押,又用了自己的印鉴:「这个病历很全面,老夫完全赞同。医案多了这些病历,再追溯病情就容易多了。」
戴思恭叫来一个医士,叮嘱他立刻送去谨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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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思恭的早饭也送来了。
两人边吃边聊,许克生笑道:「院判,药材检查的如何?」
戴思恭摆摆手,苦笑道:「皇宫用的,别说造假了,次品都没有。谁敢啊?」
两人相视大笑,陛下派遣戴思恭,无非是让他回避考校罢了。
许克生吃了一口饭,低声道:「院判,如果太子的病情稳定了,今天可以考虑在独参汤的基础上,增加附子。」
戴思恭点点头:「老夫也有这个意思,只是陛下的意见很含糊。」
许克生疑惑道:「院判,您和陛下说起过?」
戴思恭微微颔首,「昨天太子殿下服了参汤之后,老夫和陛下解释过,如果今天殿下有恢复的迹象,就用参附汤固本培元。」
许克生终于明白了,为何昨晚自己回答用附子的时候,老朱没有太多的惊讶。
原来已经和院判不谋而合了。
「陛下当时怎幺回答你的?」许克生急忙问道。
「陛下说等今天再定。」
许克生微微颔首:「看今天上午的脉象,如果到了中午都有好转的迹象,甚至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还是参附汤更佳。」
戴思恭也点头认可:「这还要说服王院使,还有值班的御医。」
两人交流过意见,早饭也吃完了,收拾了各自的东西,捧起茶杯准备再消磨一点儿时光。
等太子醒了,就是忙碌的一天,白天很难有这幺闲适了。
王院使出现在门前,招呼道:「院判,许生,太子殿下醒了,咱们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