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坚持原则,维护厂里利益和规章制度,也要讲究策略方法,懂得迂回和变通。
对上,要准确理解、清晰传达、坚决执行指示;对下,要善于沟通协调,化解矛盾,推动工作落到实处。
这其中的分寸感,至关重要,需要你在实践中慢慢体会和把握。”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眼神也变得异常锐利:
“尤其要记住保密纪律!我这里出去的每一个字,到你这里就是终点站,是保险柜!
绝不能从你这里再扩散出去半分!
无论是会议内容、文件批示,还是私人谈话,都一样!
这是高压线,碰不得!
记住了吗?”
“是,赵厂长!我深刻理解保密的重要性,一定严守纪律,守口如瓶!”阳光明挺直脊背,声音斩钉截铁。
“嗯。”
赵国栋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意,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我相信你能做好。
年轻人有朝气,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沉得住气,稳扎稳打。
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多向韩主任请示汇报,他是老厂务,经验丰富。也
可以直接来找我,不要有顾虑。不要怕犯错,但要及时总结,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在部队和地方,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程:
“明天搬上来,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资料。具体工作,我们后面再详细安排。
有什么实际困难吗?生活上的,工作上的,都可以提。”
“没有困难,赵厂长!我一定尽快熟悉工作,进入角色,努力胜任!”阳光明站起身,语气坚定有力。
“好。”
赵国栋也站起身,隔着宽大的、铺着深绿色呢绒桌布的办公桌,向阳光明伸出右手。
那只手宽厚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着明显的薄茧,是长期握枪和劳作留下的印记。
阳光明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双手握住赵国栋的手。
一股沉甸甸的、几乎有形的信任感和责任感,通过这双有力而粗糙的手掌,清晰地传递过来,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膛。
“谢谢赵厂长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恪尽职守,为您服务好,为厂里服务好!”阳光明的声音清晰有力,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手:“去吧。”
阳光明带着赵国栋的勉励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脚步沉稳地走回秘书组所在的二楼。
皮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回响。他的心绪如同这脚步声,既踏实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张玉芹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兴奋的、如同爆豆子般的声音:
“……千真万确!阿拉亲耳听到人事科小刘讲的!文件都下来了!赵厂长亲笔签的字!送到韩主任那里了!
小阳!阳光明!升上去做赵厂长的专职秘书了!就在楼上!明天就搬!
哦哟,真是勿得了!
当初阿拉第一眼看到小阳,就知道伊弗一般。这才多长时间,伊就升上去了,真是想勿到,想勿到!”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窗外车间隐约的机器轰鸣声都似乎停滞了。
周炳生正戴着老镜,低头仔细看着一份《解放日报》,闻声,翻动报纸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他厚厚的老镜片后,那双惯常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明亮、极其复杂的光芒。
惊讶、欣慰、释然,还有一种……近乎“吾道不孤”、“后继有人”的深沉满足感。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仿佛一块在角落里沉寂了太久的坚冰,终于在阳光下悄然融化,露出了温暖的底色。
他微微颔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回应张玉芹那咋咋呼呼的宣布,声音低沉却带着温度:“
好……好。年轻人,有奔头。”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喝口水,却发现杯子是空的,又默默放下。
张玉芹则是一脸的喜气洋洋,仿佛升职加薪的是她自己。
她放下织了一半的枣红色毛衣,竹针随意地插在线团上,双手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哦哟!我就讲嘛!小阳这小伙子,一看就是有出息的!脑子活络,做事体又稳重!写起材料来,一套一套的!
赵厂长眼光就是好!阿拉秘书组这下也出了个人才!
以后阿拉出去讲闲话,腰杆子也硬气点!”
她的声音又快又脆,像炒豆子,带着由衷的喜悦和与有荣焉的自豪感,目光热切地扫过周炳生和角落里的李卫东,像是在寻求共鸣,分享这份突如其来的“集体荣誉”。
唯有李卫东。
他原本正伏案,极其认真地用他那手,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体,誊写一份生产进度报表。
他握着钢笔的那只手,在听到张玉芹第一句话时就猛地攥紧了!
笔尖“嗤啦”一下在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墨痕,几乎将薄薄的报表纸戳破,墨水迅速洇开一大团黑蓝色的污迹。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是嫉妒,如同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心脏,尖锐而苦涩,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是失落,仿佛最后一点支撑着他、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消息彻底掐灭,整个人瞬间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
但紧接着,心底深处又翻涌起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释然和解脱。
那场少为人知的、失败的、见不得光的陷害,那份如影随形的污点记录,早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注定了他与这个位置彻底无缘。
如今木已成舟,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终于“哐当”一声落下,反而让他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虽然这松弛伴,随着巨大的空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突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粗重。
他强迫自己松开几乎要将廉价钢笔捏断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扯动了一下,试图堆砌出一个表示祝贺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却无比生硬,肌肉扭曲,嘴角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吊起,比哭还难看十倍。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黯淡、空洞,还有一丝来不及褪尽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用一种刻意拔高、却明显带着颤抖和虚浮的声调,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恭……恭喜啊!”
声音空洞,毫无热度,像飘在空气里的纸屑。
就在这时,阳光明推门走了进来,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