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弄堂外的空气,带着昨夜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比天井里浑浊的煤烟味清新许多。
时间还早,他并没有径直去“拿”东西,而是脚步一转,信步走向附近一条还算热闹的小马路。
那里有一家颇有名气的早点铺子,门面不大,斑驳的绿色油漆招牌也褪色得厉害,但门口却排着不短的队伍。
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生煎馒头特有的、混合着焦香、肉香和葱芝麻的诱人气味,像一只无形却极具诱惑力的手,勾得人腹中馋虫翻滚,食指大动。
这香气,在清汤寡水的早晨,显得格外奢侈。
队伍缓慢移动着,大多是不用赶着上班的工人和早起买菜的主妇。
轮到阳光明时,他对着玻璃窗口里戴着顶发黄的白帽子、系着同样泛黄油腻围裙的男服务员说道:
“同志,要一客生煎和一碗小馄饨,这是两毛钱和一两半粮票。”
他递过去几张毛票和两张印着麦穗图案的粮票。
“好嘞!里面寻位子坐!”服务员头也不抬,麻利地撕下两张小小的、印着红字的白纸片,用沾满面粉和油渍的手指往店里一指。
店里地方狭小逼仄,几张被岁月和无数碗碟磨蹭、油污浸染得发黑发亮的小方桌挤满了人。
阳光明在角落找到一个靠墙的空位坐下。
油腻腻的桌面,隐约还能看到早年刷的黄色油漆,但早已被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油垢覆盖。
很快就到了阳光明的排号。
一个粗瓷盘里装着四只底部金黄酥脆、顶部撒着翠绿葱和点点白芝麻的生煎馒头。
还有一碗飘着几片深绿紫菜、零星浅褐色虾皮、汤色清亮的小馄饨。
被他先后端上了桌。
生煎馒头小巧精致,皮薄底厚。阳光明拿起桌上粗糙的竹筷,小心地夹起一只,凑到嘴边,轻轻咬开一个小口。
瞬间,滚烫、丰盈、带着浓郁肉香的汤汁汹涌而出,带着惊人的热度冲击着唇舌。
他赶紧吸吮,那鲜甜滚烫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混合着紧实弹牙的肉馅和焦香酥脆的底壳,构成了一种魔都人最熟悉、也最熨帖肠胃的市井美味。
那汤汁里浸润的油脂香气,在这个清汤寡水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和满足。
小馄饨皮薄如纱,近乎透明,粉嫩的肉馅若隐若现,汤头清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猪骨和虾皮熬煮出的鲜甜。
他慢慢地吃着,细细品味着这平凡却实在的烟火气,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埋头苦吃的食客:
穿着洗得发白、肘部和袖口磨得发亮甚至露出线头的蓝色工装,匆匆扒饭、似乎赶着去上工的中年男人;
拎着竹编菜篮,一边小心地吹着气吃着生煎,一边低声交流着菜价、肉票行情的主妇;
还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穿着朴素的卡其布青年装,脸上带着兴奋赶早来尝鲜的年轻人。
七月的魔都清晨,就在这早点铺子氤氲的热气、浓郁的食物香气、碗筷的轻微碰撞声以及人们压低的交谈声中,鲜活地铺展开来,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在匮乏中寻求慰藉的印记。
从早点铺出来,胃里有了暖意,阳光明并没有立刻去取物资。
时间尚早,街面上人还不多,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朝着离家两条马路外的一片绿地走去。
那是个小小的街心公园,甚至有些局促,但绿树成荫,是附近居民难得的、可以透口气的休憩之所。
门口挂着的牌子,字迹已有些模糊。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或灰色练功服的老者,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
他们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一板一眼,眼神沉静内敛,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之无关,沉浸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和缓慢流淌的时光里。
公园一角的苗圃旁,一个戴着破旧草帽、背脊佝偻的老园丁,正弯着腰,用一把豁了口的铁皮水壶,小心翼翼地给几株开着稀疏朵的月季浇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几个戴着鲜艳红领巾的孩子在仅有的小片空地上追逐嬉闹,笑声清脆响亮,像林间跳跃的鸟儿。
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整洁,但膝盖和袖口大多打着细密的、针脚匀称的补丁,这是这个年代里孩子们的普遍标志。
靠近围墙处,一丛丛夹竹桃开得正盛,粉白的朵在浓绿叶片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散发出淡淡的、有些甜腻的香气——
这是公园里再常见不过的景致,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在朴素与清贫中顽强生长的生命力。
公园的宣传栏上,贴着些褪了色的宣传画和印刷体标语,内容多是“抓格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之类的口号,红底白字,在绿荫下显得有些突兀。
阳光明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着。
他看着那些打拳老者缓慢而专注的身影,听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闹,感受着老园丁侍弄草的耐心与一丝不苟。
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植物的清新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