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户人家,还要添个新住户,吃喝拉撒洗晒,全挤在这里。
夏天像个大蒸笼,喘不过气;雨天像个积水塘,湿滑难行。
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家那扇由灶披间改造而来的狭窄低矮的房门,眉头锁得更紧。
作为上次改造的“受益者”,她最清楚空间被挤压的苦涩滋味,也最明白这次改造对所有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存空间的进一步坍塌。
客堂间门口,陈阿婆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颤巍巍地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嘶哑:
“唉……作孽啊……我们家里,本来就挤得转不开身……
儿子、媳妇、孙子,像沙丁鱼塞在罐头里……
再来一户,挤煞人了……作孽啊……”
老人家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凉,仿佛已被这逼仄的生活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枯瘦的手抓着张春芳,指甲几乎嵌进孙媳的皮肉里。
角落里,赵铁民闷闷地嘬了口烟屁股,火星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愁苦的脸,又迅速黯淡下去,只余一缕青烟。
他只从鼻腔里挤出个含混的“嗯”字,算是认同。
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生活艰辛的脸,更显麻木和愁苦。
张秀英依旧没说话,但紧抿的唇线和铁青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坚决。
上一次街道想动晒台,她和客堂间的陈家是反对最激烈的中坚力量。
他们两家是这石库门里为数不多的私房户主,街道当时顾忌他们的意见,最终没动。
但这次,文件盖着区里的红章,那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挺直的腰背,透着一股硬撑的倔强。
阳光明听明白了。
街道响应区里“充分挖掘住房潜力”的号召,要把石库门里所有尚未改造成住房的公用空间——主要是灶披间和晒台——彻底改造完毕,以增加住房供应,缓解那无处不在的“住房难”。
对他们这个石库门而言,此次改造的最终目标,就是头顶那块承载着晾晒、通风甚至部分生活功能的公用晒台。
一旦改造,不仅公用空间锐减至仅剩天井,还要硬生生塞进第五户人家。
这对原本就拥挤不堪、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四家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生存空间被再次残酷地挤压、剥夺。
难怪大家如此同仇敌忾!
这已不是简单的邻里纠纷,而是关乎每一家每一户的切身利益,这是实实在在的生存空间保卫战!
天井里的抱怨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愤怒、焦虑、无助,像沸腾的水,在暮色中翻滚。
有人骂街道不讲理,声音高亢尖锐;有人哀叹命苦,语调低沉呜咽;有人只是茫然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眼神空洞失焦。
但这些声音,最终都像拳头打在上,只有情绪的发泄,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着力点,更看不到出路。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焦虑和无措,如同这渐渐浓重的暮色,沉甸甸地笼罩在石库门的天井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阳光明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焦虑的脸——母亲的倔强、大嫂的泼辣、冯师母的忧虑、何彩云的尖刻、陈阿婆的悲凉、赵铁民的麻木——他知道,该他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年轻人少有的沉稳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落在每个人心上:
“大家静一静。”
议论声像退潮般渐渐低下去。
所有的目光,带着期盼、依赖,甚至一丝盲目的信任,瞬间聚焦在阳光明的身上。
副厂长秘书的身份,加上平日处事展现出的沉稳和在工厂里接触的“门道”,让年轻的阳光明在这个小小的石库门里,天然拥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分量和话语权。
在这群被生活挤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的眼中,他现在是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
“事情大家都清楚了。”
阳光明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在审视战场,分析着敌我形势,“街道执行区里的政策,压力肯定很大。
但我们坚决反对,也是天经地义,这是我们的权利!”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字字清晰:
“第一步,必须团结起来,态度坚决!把我们面临的现实困难,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摆到街道面前!
晒台没了,公用空间只剩天井,四户变五户,居住环境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安全问题——消防通道堵塞、煤炉密集、万一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卫生问题——污水横流、蚊蝇滋生、传染病隐患;
邻里矛盾——空间争夺、口角不断、天天鸡飞狗跳……
这些都要摆出来,一件件、一桩桩,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