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陡然不同起来。
眼前是一片密集的工人新村,一栋栋火柴盒似的灰扑扑的筒子楼紧密地排列着,楼间距狭窄。
楼体墙面不少地方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
阳光耀找到了三号楼。
水泥楼梯粗糙冰冷,扶手栏杆上落满了灰尘。
他一步步爬上二楼,楼道里光线昏暗,两侧堆着很多杂物,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找到二零三室,木门紧闭着。他抬手,用指节在门上笃笃笃地敲了三下。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露出阳光明那张年轻却透着沉稳的脸。
他穿着干净的卡其布工装,袖口挽起一截。“二哥,来啦。”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自然的亲近。他侧身让开通道。
阳光耀踏进房门,一股清爽的肥皂水气味扑面而来,与楼道里的混杂气味截然不同。他的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新奇和审视,扫视起这方属于小弟的独立天地。
这是一个标准的里外套间,总面积大约二十六七平米。
外间不大,雪白的墙壁是新粉刷过的,水泥地面拖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靠墙摆着一张深褐色的八仙桌,油漆有些剥落,但擦得干净。
围着桌子是四把同样式样的木椅子。墙角还立着一个矮矮的木架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个搪瓷盆和暖水瓶。整个外间简洁、规整,透着一股刚搬进来不久的利落劲儿。
阳光明示意他往里走。
推开里间的木门,空间稍大些。最显眼的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床,色泽深沉,木质纹理清晰,透着一股厚重感,显然不是普通的新家具。
床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被子迭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靠墙立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黄梨大衣柜,柜门紧闭。
窗下是一张刷着淡黄色油漆的书桌,桌面光洁,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本书——一本《毛选》、一本《机械原理》、一本《新华字典》,还有两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插在墨水瓶里的英雄牌钢笔。
窗户擦得锃亮,深秋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
虽然家具不多,只有这几样大件,但摆放得恰到好处,空间显得不拥挤,反而有种空旷的洁净感,一种完全属于个人的不受干扰的气息,弥漫其间。
“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阳光耀忍不住再次感叹,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
他走过去,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抚摸着那张紫檀木大床冰凉的光滑的边沿。又拉开黄梨大衣柜沉重的柜门看了看,里面整齐地挂着几件工装、衬衫,还有迭放好的内衣裤和袜子。
“真好……”他喃喃道,眼神有些发直,“比我们知青点那四面透风的泥草屋,那几十号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强了何止百倍千倍。”
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堵在喉咙口。
他想起自己那个用泥巴糊墙、草苫盖顶的窝棚,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夜晚翻身都能碰到旁边人的胳膊腿儿,毫无隐私可言。
阳光明带他到处看了看,每一个房间都没有落下。
阳光耀看得极其仔细。
他的目光在那些崭新的铝锅、炒勺上停留,在印着红双喜字的暖水瓶上停留,甚至在那个体积小巧、擦得锃亮的煤油炉上也停留了很久。
这些东西,即使在石库门拥挤的家里,也是需要精打细算、凭票供应的紧俏物。
他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几本书的书脊,最后落在那支英雄钢笔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翻腾。
这整洁的环境,这齐全的日用品,这象征着知识和无限可能的钢笔,与他那简陋、匮乏、只有体力劳动的知青生活,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参观完毕,兄弟俩在外间的八仙桌旁坐下。
阳光明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陶瓷缸里,然后拿起桌上的竹壳暖水瓶,拔掉软木塞,倒满一缸水,推到阳光耀面前。
“二哥,喝茶。”
阳光耀双手捧住温热的搪瓷缸,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他一时有些语塞。
羡慕的话刚才已经说过了,诉苦的话在家里这几天也反反复复说了不少。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