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热闹的景象,引得不少邻居驻足观望和打招呼。
“阳师傅,家里来客人了?”
“哟,这是香梅吧?这是从东北回来了?真精神!”
“听说考上复旦大学了?了不起啊!”
阳家二女儿从东北回来,并且考上了复旦大学的消息,早已在弄堂里传开,此刻看到这浩浩荡荡、人人脸上带笑的一家子,邻居们眼中无不流露出真诚的羡慕和赞叹。
去饭店的路上,阳香梅走在母亲和姐姐中间,两人一左一右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她再次消失一般。
阳香兰不停地问着东北的生活细节,气候、饮食、工作环境,事无巨细。
阳香梅一一回答着,语气平和,但偶尔在提及某些往事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忽和黯淡,只是很快又被姐妹重逢的喜悦所掩盖。
罗晓雯被二舅舅阳光耀一把抱了起来,坐在他结实的臂弯里,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她好奇地看着弄堂两边灯火通明的窗户,听着里面传来的说笑声、收音机里的戏曲声,还有路边小贩隐约的叫卖声。
这与东北小县城入夜后一片寂静的景象截然不同,让她感到既新奇又有些不知所措,小手不自觉地搂紧了阳光耀的脖子。
“晓雯别怕,”阳光耀感受到小女孩的依赖,心里一软,放柔了声音说道,“二舅舅抱着你呢。你看,那边亮灯的地方就是饭店了,有很多好吃的。”
春风饭店离弄堂不算太远,是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字号,门面不大,但黑底金字的招牌擦得锃亮,里面还算宽敞整洁。
阳光明订的是个靠里的大包间,两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圆桌已经摆放整齐,显得颇为郑重。
大家依次落座。
大人们自然围坐一桌,孩子们则被安排在另一桌,由稍大点的红红帮着照看一下,刚好坐得满满当当。
服务员过来,阳光明示意直接上菜,他早已提前定好了菜单,都是些实惠又撑场面的本帮菜。
很快,色彩鲜艳、诱人食欲的凉菜先上来了。
色泽油亮、咸甜适口的酱鸭;皮黄肉白、嫩滑鲜美的白斩鸡,旁边配着一小碟香气扑鼻的虾子酱油;爽脆弹牙的拌海蜇头;壳酥肉嫩、咸鲜可口的油爆虾……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圈。
紧接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热菜也一道道端上桌:
油光红亮、炖得酥烂入味的红烧肘子;肉质鲜嫩、上面铺着火腿冬菇片的清蒸鲥鱼;个个有小孩拳头大小、用料扎实、汤汁饱满的清炖狮子头;碧绿清脆、只用蒜蓉清炒的时蔬;还有用料扎实、汤鲜味美的三鲜汤……
最后,还上了孩子们最喜欢的,软糯香甜、点缀着红枣青丝玫瑰的八宝饭。
这一桌菜,鸡鸭鱼肉俱全,规格相当高,比起几年前阳光耀和阳光明结婚时的喜宴,也不遑多让。
张秀英看着这满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菜肴,心里忍不住又暗暗咂舌,估算着这一顿怕是要掉小儿子小半个月的工资。
但看着围坐在桌边的儿女孙辈们开心的笑脸,尤其是二女儿那带着感动和些许不安的眼神,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停地拿起公筷,给这个夹菜,给那个舀汤,嘴里念叨着:
“吃,都趁热吃!香梅,你多吃点,你看你瘦的!晓雯,来,外婆给你夹个狮子头,这个软和,好吃……”
阳光明打开酒瓶,先给父亲斟满了酒杯,然后又给大哥、二哥和自己倒上白酒,又给其他人各自倒了一杯汽水。
他率先举起酒杯,朗声说道:“今天,咱们一家人能坐在这里,团团圆圆,首先要庆祝二姐,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那么困难的环境下,考上了复旦大学,光荣回沪!
也欢迎我们可爱的小外甥女晓雯,回家!
来,大家一起举杯,为了二姐和晓雯,也为了咱们这一大家子难得的团聚,干杯!”
“干杯!欢迎回家!”
所有人都高兴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或茶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就连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起了手中的汽水瓶,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欢快的笑语声和祝福声,充满了整个包间,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大家一边品尝着丰盛的菜肴,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这些年的变化和各自的近况。
阳光辉和李桂说着厂里最近的生产任务和家里的琐碎日常;阳香兰则更关心地询问妹妹在东北的生活细节和工作情况,语气里充满了心疼。
阳香梅看着身边至亲的家人,感受着这久违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热闹与温情,心中百感交集。
在东北那些寒冷孤寂的夜晚,在那些受了委屈却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的时刻,她无数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如今,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终于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她细细地回答着家人的问题,语气平和,眼神明亮,只是在提及某些往事,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阴霾,但很快又被眼前真挚的温暖所驱散。
张秀英看到外孙女晓雯终于适应了新环境,露出了笑模样,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她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嫩黄的炒鸡蛋,慈爱地放到晓雯的碗里。
“晓雯,再吃点鸡蛋,有营养。”张秀英笑眯眯地,用带着浓重魔都口音的普通话,像天下所有疼爱孙辈的外婆一样,随口逗她,试图让她更放松些,“告诉外婆,在家里,是爸爸疼你多一些,还是妈妈疼你多一些啊?”
这本是一句寻常长辈逗弄小孩、活跃气氛的话,在魔都的弄堂里,几乎每天都会在不同的家庭上演。
饭桌上嘈杂,大人们大多沉浸在各自的话题中,也没太留意这边的小插曲。
然而,罗晓雯抬起头,眨巴着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和蔼、笑容温暖的外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清脆而稚嫩的童声,清晰地回答道:“妈妈最疼我了!”
她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认真和某种类似于“告状”的情绪,补充道:“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坏,不喜欢爸爸。”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她只是陈述着自己认知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事实,并不完全理解“离婚”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沉重含义,也不懂得这句话会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罗晓雯的声音不大,但在她说完第一句“妈妈最疼我”之后,大家的目光就都望了过来。
等到“离婚”两个字清晰无误地吐出时,她的声音便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带着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在了原本喧闹温暖的包间里。
以张秀英为中心,周围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
离得最近的阳永康,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举到半空的酒杯顿在了那里;旁边的阳光辉,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却已充满了惊愕;李桂手里的筷子“哒”一声轻响,掉在了碟子里。
稍远一点,正端着酒杯准备再敬二哥一杯的阳光明,动作猛地一顿,酒液晃出了杯沿;坐在他对面的阳光耀,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冻结,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林见月和岳心蕾几乎是同时停下了交谈,交换了一个充满震惊与担忧的眼神。
整个包间,刹那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只剩下隔壁桌孩子们不明所以,还在继续嬉闹,反而更加衬出了包间内死寂的沉重。
张秀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她愣愣地看着外孙女,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握着筷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木筷子,“啪嗒”一声,从她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离……离婚?”
张秀英像是被烫到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无比沉重、她从未想过会与自己女儿联系在一起的词语。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射向坐在不远处的二女儿阳香梅,眼神里充满了恐慌、不解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哭腔,陡然拔高,“香梅!晓雯……晓雯说的……是真的?你……你和兴邦……你们……离婚了?”
她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仿佛积蓄了多年的担忧、思念,以及在这一刻被证实了的最坏猜想所带来的巨大心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出来。
“你……你一个人在东北……带着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啊!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扛着啊!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啊!我的傻闺女啊……我苦命的香梅啊……”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