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眼的是,那摊子旁边新支棱起几张歪歪扭扭的粗木桌凳,一个妇人正风风火火地在旁边一个小炭炉子上张罗。
定睛看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段儿倒还齐整,眉眼间也透着几分干净利落,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腰间紧束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
她手脚麻利得紧,一边眼疾手快地搅弄着灶上一小铁锅「咕嘟嘟」翻着泡的玉糁羹,热气白雾腾腾而起。
这「玉糁羹」,名儿雅,细瞧起来,竟也有几分勾人馋虫的卖相。
粗白萝卜刮得溜光水滑,切成骰子般齐整的小丁,混着金灿灿的碎粟米、各色饱满的杂豆子,一股脑儿丢进咕嘟咕嘟翻滚的清水里熬煮。
直熬到那萝卜丁酥软透了芯,入口即化,粟米豆子粒粒开花,爆出稠糯的米浆,一锅汤便熬成了浓稠的乳白,稠乎乎、颤巍巍的,热气裹挟着萝卜的清甜和谷物的焦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临起锅,这武大郎的婆娘又眼疾手快地撒入几片鲜灵灵、翠生生的菜叶,再吝啬又精准地滴上三两滴小壶烧滚的香油—那油星子遇水便「滋啦」一声化开,金箔似的在浓汤表面漾开,瞬间将那朴素的香气拔高了一层,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滚儿。
一碗下肚,暖胃暖身,是冬日里寒酸穷人肚里最熨帖的暖热念想。
苏学士有诗赞曰: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这妇人一边又从脚边几个粗陶坛罐里,筷子翻飞,麻溜地夹出些黑黢黢的腌萝卜、黄澄澄的酱瓜、蔫巴巴的咸菜梗子之类,分门别类码在豁了牙的小碟子里。
那些走街串巷的苦力、贩夫走卒,买了武大那死面疙瘩似的炊饼,便顺势坐到那油光锃亮的条凳上。
或花几个铜板要碗滚烫的素羹就着下咽,或买上几筷子咸菜佐餐,这小小的摊档,买卖倒比那武大独个儿戳着时兴旺了岂止数倍。
玳安眼尖嘴快,侧过身,压着嗓子:「大爹,您老人家瞧见没?那不是卖炊饼的武大那厮幺?紧挨着他忙活的那妇人,便是前些时您吩咐王婆、薛嫂那几个老虔婆,七拼八凑给他寻来的浑家。」
「嘿!这小娘儿们倒是个有算计的能发家的!才来没三五日光景,就琢磨出这生财的法子,弄些热汤滚水的素羹、齁咸开味的腌菜搭着卖,您看,把武大这半死不活的摊子,生生给盘火了!」
正当此时,身后一声洪亮却透着十二分恭敬的呼唤炸响:「东家!」
西门庆与玳安闻声勒马回望,却见一条铁塔也似的凛凛大汉叉手立在马后,正是武松。
他浓眉拧着疙瘩,虎目灼灼生光,目光似有千钧重,越过西门庆的肩头,钉在那炊饼摊前佝偻如虾米、正与面团较劲的武大郎身上,眼神是骨肉连心的宽慰。
武松深吸一口气,抱拳当胸,对着西门庆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大官人!武松—替我大哥,替我武家,谢过大官人恩德!若非大官人周全,大哥他—和我——」
西门庆端坐马上,面上波澜不惊,只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喧闹的街市,掠过武大摊前那些埋头吃喝的贩夫走卒,:
「罢了,休提谢字。这清河县,乃至这大宋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勤勉之人。
你且看他们,」
他用马鞭虚点那些食客,「起五更爬半夜,不过为挣几个糊口的铜钿,求个温饱安稳。只要世道太平,少些苛捐杂税,少些兵灾匪祸,举凡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自然就能还你一个烟火鼎盛、百业兴旺。」
武松凝神听着,脸上那惯常的刚硬线条竞柔和了几分,心悦诚服地叹道:
「是了!东家心怀天下!武松今日才明白,为何师傅他老人家慧眼识珠,收大官人您为入室弟子,倾囊相授,却却偏不收我武二这粗坯!大官人心怀锦绣,洞明世事,非武松这般莽夫能及万一!「
西门庆闻言咳嗽一声,心道:谁让你抓不住那老家伙好武林泰斗面子的软肋!
武松浑不知西门庆心中所想,又道:东家既移驾到此,何不赏光,去尝碗我嫂子新熬的这素羹?汤水滚热,粟米软糯,萝卜丁入口即化,就着我大哥的炊饼和那脆生生的酱瓜、咸津津的腌菜,着实是穷汉肚里的神仙汤!」
他指着那热气氤氲的摊子,这杀神猛男黝黑的脸上,竟透出几分庄稼汉夸自家田亩的憨实朴素似的得意!
连擒了那马上无双的史文恭事,武松的脸上都未曾有此荣光。
西门庆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远处还未发现他驻马食客和武大夫妇,轻描淡写道:「罢了。我若坐下,这些人便要食不知味。他夫妻二人更要放下营生,战战兢兢来伺候,平白遮挡搅扰了他们的日头,那又是何必!」
正说话间,一个身着青布短衫、头戴范阳笠、身背信袋的急脚递疾步奔至马前,躬身作揖,唱了个肥诺气喘吁吁道:
「西门大官人!小的正撞破头寻您府上哩,不想天缘凑巧在此撞见!万幸,万幸!这里有您府上来旺管事从南方寄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请大官人即刻验看,迟恐生变!」
西门庆眉头微蹙,使个眼色,玳安忙上前接了信袋。
他拆了封泥,抽出信笺,一目十行扫过。初时还面色如常,看着看着,那张白净面皮却渐渐沉了下来,阴得能拧出水。
信是来旺和来信联名所书,说道南下采办的那批上等绸缎,返程路上已撞见两拨剪径的强人!
亏得护院们这些日子训练配合得当,仗着手段精熟才堪堪杀退,却也折伤了几个护院,伤势还不轻。
如今世道忒不太平,道上强梁越发多了,回程路上这大批珍稀绸缎招摇过市,沿途绿林早已眼红耳热,风声鹤唳,只怕再生出泼天祸事!
信中字字焦灼,恳请东家火速增派硬手接应,迟了恐再生大变。
西门庆将信纸轻轻折拢,指节在鞍上叩了两下,擡眼看向身旁肃立的武松,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二郎,这趟水火勾当,非你不可!」
他将信递过,「如今年关将近,正是那些杀才们打饥荒』、「觅衣食』的年景!绸缎车队若再遇强梁,折损的岂止是银钱?「
「既如此,你便辛苦一趟,速去接应!务必护得车队周全,将绸缎平安押回清河!」
武松捏着那信,虎目只一溜,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冲天煞气,便似寒冬腊月里陡然刮起的白毛风,「腾」地窜起!
信揣入怀中,抱拳躬身,声若洪钟:「东家放心!只要俺武松在,这西门府上的货必在!我这和大哥说上一声就出发!」
说罢,把腰中朴刀一正,往那炊饼摊走去,背影如山岳般沉凝,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杀气。
此时贾府内。
正是贾政老爷的生辰,宁荣两府里外张灯结彩,笙箫鼓乐喧天价响。
前厅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热闹,底下席面上珍馐罗列,酒气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