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嫂先跳将起来,指着孟玉楼,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个没良心的孟三儿!我们一片好心,全当成了驴肝肺!」
「你—你竟敢血口喷人,污蔑长辈!那李衙内千真万确,家世显赫!我们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你自己命苦克夫,我们不怕晦气替你张罗,倒落得你一顿排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孟大妗子也拍着凳子帮骂:「反了!反了!小蹄子,守了几天寡,倒守出威风来了!敢这幺编排长辈?我们图你什幺?图你杨家那点破铜烂铁?」
「还不是看你年轻守寡可怜!你倒疑神疑鬼,把我们都当贼防好!好!你既这般不识擡举,我们从此再不管你死活!任由杨家欺负你!」
两人气急败坏,唾沫横飞,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留下孟玉楼一人,对着满室空寂,脸上那抹冷笑渐渐化为凄楚,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张嫂与孟大妗子夹枪带棒、气急败坏的詈骂声,兀自在耳根子底下嗡嗡作响。
偌大个屋子,登时静得瘆人,只听得灵前那盏长明灯,豆大一点火苗儿「扑簌簌」乱跳,映着杨宗锡那黑黢黢的牌位,越发显得阴森森、冷凄凄,活似个勾魂的判官。
孟玉楼浑身脱了力,一屁股瘫在圈椅里,方才那一番疾言厉色的冷笑与诘问,耗尽了她的精气神儿,也把娘家人脸上那层薄薄的温情面皮,彻底撕了个稀烂。
此刻,一股子透骨的寒气才「丝丝」地从脚底板往上钻,冻得她十根指头尖儿都木了,麻酥酥没半点知觉。
这世道,一个寡妇是真真难熬!前有狼后有虎,那有什幺亲情,全巴不得活吞了自己。
「话是撂出去了,痛快倒是痛快,可这往后—.」她死命绞着手里那条素绢汗巾子。
娘家嫂子张婆子,还有那孟大妗子,唾沫星子横飞,左一个「京城李衙内」,右一个「泼天的富贵」,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可她们越是赌咒发誓,急吼吼像催命,孟玉楼心窝子里那团疑云,就越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若那李衙内真个如她们所说是家世清白、人物风流的官宦子弟,肯擡举我这寡妇做个填房.」」
想到此处,一丝儿微弱的、对安稳日脚的向往,如同腊月里冻土下钻出的一点草芽,在她心尖尖上颤巍巍晃了一下。
若果真是这般,她孟玉楼后半辈子有了倚靠,便是拿出些黄白之物重重酬谢张嫂她们,也是天经地义,她甘心情愿。
然!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一股子更阴更毒的惧意「腾」地压了下去!
那寒气活像条湿冷的毒蛇,顺着脊梁骨「嘶嘶」往上爬,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肝五脏!
「怕只怕—怕只怕这千好万好的「李衙内」,压根儿就是她们不知从哪个阴沟洞里掏摸出来的地痞光棍,或是与那起子强人串通好了的泼皮破落户!「
孟玉楼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眼前仿佛已见着那骇人的光景:
一顶花轿摇摇晃晃擡进个破败不堪的野院子,那所谓的「李衙内」扯下假面皮,露出青面獠牙,身后薛婆子、孟大妗子,保不齐还有杨家那起子饿鬼张四舅之流,一个个挤眉弄眼、龇牙咧嘴,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
到那时节,我这寡妇,可不就成了砧板上赤条条一块肉!
杨家剩下那点子箱笼细软,我这些年积攒的体己银子,连皮带骨带身子都成了他们嘴里嚼得动的肥膘!
叫天,天聋!叫地,地哑!
万事休矣!
这念头一起,孟玉楼只觉冷汗「唰」地浸透了小衣,黏腻腻贴在身上,如同裹了层尸布。
她太知晓这些「至亲骨肉」的肚肠了!杨家那边是明火执仗,举着刀枪来抢!
娘家这边却是口蜜腹剑,揣着砒霜来哄!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孟玉楼美艳的脸蛋黯然失色,银牙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珠子来!
那对长腿牢牢的夹架着。
她一个寡妇失业,无儿无女,娘家是虎口,夫家是狼窝,唯一的活命本钱,就剩这点浮财和这副还算周正的脸蛋和身子了。
可这点子本钱,落在那些红眼绿睛的亲戚眼里,就是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肥肉,谁不想扑上来啃两口?
「信不得——半个字也信不得!」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钻心的疼让她强打起精神。
「管他什幺李衙内、张衙内,没亲眼瞅见,没把底细摸得门儿清,便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也是水月镜花,是吊死鬼伸出来的长舌头—专勾人命的!「
可这底细又该往何处去摸?她一个守着冷灶台的深宅寡妇,能有多少门路?
难不成真像那圈里待宰的羔羊,伸着脖子等着那不知是福是祸的花轿来擡?
「呜」窗外一阵邪风卷过,灵前那豆大的灯苗猛地一跳,挣扎了几下,「噗」地一声,竟灭了!屋里登时陷入一片死黑。
孟玉楼只觉得一股子透心凉的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直冲天灵盖,冻得她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这偌大的宅院,此刻活脱脱成了口冰冷的铁棺材,将她囫囵个儿困在当中。
前头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豺狼,后头是磨着利爪的饿虎,左也是死路,右也是绝路!
她茫然瞪着亡夫那黑黢黢、冷冰冰的牌位,那木头疙瘩死寂无声,给不了半分活气儿,只有无边无际的凄惶和孤绝,铅块儿似的沉甸甸压在胸口,憋得她眼冒金星,几乎要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