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却凉不过人心。
韩道国闻得凶信,恰似晴空里劈下个焦雷,震得他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想起自家认识身份最大的人便只有和婆娘偷情的来保管家了。
当下顾不得许多,屁滚尿流便奔来保家,也只道是根救命稻草。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只见韩道国瘫跪在地,筛糠般乱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来保哥!天天塌了啊!
我我韩道国便是个活畜生,拆骨熬油也榨不出几两雪花银去填那无底洞哇!」
来保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凑近了,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
「蠢驴!货子!眼前放着一尊真佛你不拜,倒来撞我这破庙门?这清河县地面上,能压住县太爷签筒、镇得住那群泼皮无赖,叫那班牛头马面乖乖放人的,除了俺家大爹,还有哪个驴鸟敢应承?」
韩道国如同溺死鬼抓着了根浮草,眼里贼光一闪,旋即又灰塌塌暗下去,嗫嚅道:「大官人大官人何等金贵人儿?我·我不过是他铺子里一条刨食的伙计,连他老人家靴子底儿的泥都舔不着,如何敢—敢去讨臊?「
「你不去又如何知道?还管不管你家婆娘?那可不是我来保的婆娘!」来保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油手指头狠狠戳着他汗津津的脑门:
「猪油蒙了心!狗屎糊了眼!大官人最是菩萨心肠,又体恤手下人!你如今遭了这天杀的横祸,不正是跪舔他老人家靴尖儿求恩典的时候?」
「只管去求!备一份求恩』的帖儿,哀告大官人看你往日还算勤谨,开金口,发慈悲,搭救则个!」
韩道国被来保这一盆狗血淋头,倒浇得心头乍明还暗,忙不迭磕头如捣蒜:「来保大爷说的是!我这就去!」
韩道国来到家中,家中早已被哪几个泼皮翻得底儿掉,箱笼倒扣,破絮烂布遍地,稍微能卖个铜板的都给顺走。
韩道国眼珠子都红了,哪顾得上收拾?
腚上着火似的拍开隔壁卜童生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这老童生姓卜,是个考白了胡子也没摸到秀才毛的穷酸措大,平日靠着替街坊写写休书、借据、春联,混几口馊饭。
此刻见是「鼎鼎大名」的韩道国,那张枯树皮老脸上,鄙夷混着看戏的腌臜神色便活泛起来。
「卜老爹!活祖宗!救命!救命啊!」韩道国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外的泥泞里,眼泪鼻涕糊得看不清眉眼:
「求老爹发发菩萨心肠,替我草拟个救命帖儿!我—我屋里那不争气的婆娘并惹祸的根苗兄弟,叫天杀的锁在县衙虎口里了!唯有西门大官人那金口玉言能救命哇!」
卜童生捻着几根耗子须,眼皮耷拉着,慢悠悠拖着腔儿道:「哦?求告西门大官人的帖儿?这—可不是寻常狗屁倒灶的书信,关乎人命关天,须得字字泣血,情理哀切这个—润笔之资」
韩道国心肝肚肺都凉透了,慌忙从肋条骨下贴肉的臭汗褡链里,抠搜出仅剩的十几个带着汗酸体温的铜钱抖抖索索捧上去,哭腔都破了音:
「卜老爹!我—我油锅里的钱都刮出来了!就这点了!求您老行行好!快写吧!阎王爷索命的铁链子都套脖子上了!「
卜童生掂了掂那轻飘飘几个钱,喉咙里咕噜一声,老大不情愿地铺开一张粗黄发霉的麻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蘸饱了劣墨,问明腌臜缘由。
他一边歪歪扭扭地写,一边摇头晃脑,酸文假醋地念叨着「世风日下,牝鸡司晨,家宅不宁」之类的屁话。
好容易写完,那墨迹乌漆嘛黑还未干透,韩道国如饿狗扑屎,一把抢过那救命符箓,也顾不得甚幺礼数,转身便似个滚地葫芦,跌跌撞撞朝着西门府那朱门高墙,没命价的狂奔而去。
来到西门府那气派非凡的黑漆大门前,韩道国只觉两腿发软。
门的正是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
韩道国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下,双手高举那份皱巴巴、沾着泪痕的「恳恩帖」,扯着嗓子哀嚎:
「门上大哥!烦请通报!小的韩道国,是大官人狮子街生药铺的伙计!有天大的冤屈,求见大官人救命啊!求大哥行个方便!小的给您磕头了!」
说罢,真个「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额角瞬间青紫。
那两个青衣小厮站在朱漆大门上,互相对望一眼。
「不是我们存刁难不肯给你传递,你可知每天多少为一点鸡蒜皮的事来求我们家老爷,若是个个都叫我们屁颠屁颠往里通传,嘿!那我们老爷这一日十二个时辰没得消停,怕连口热乎茶都喝不上。」
另一个也说到:「就是!倘若我们进去禀告,老爷心头一个不痛快怪罪下来,板子还不是结结实实打在我们这身皮肉上?到时候屁股开了花,饭碗也砸了,找谁说理去?你还是走吧。」
韩道国心胆俱裂,知道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哪里肯走?
他忽然死死抱住一个小厮的腿,涕泪糊了对方崭新的裤脚,声音嘶哑绝望:「大哥,小的知道污了你们的眼!可我那婆娘跟着我没享一天福,小的怎幺也不能让她死在牢里!」
「求两位大哥发发慈悲,只当可怜可怜我这条贱命!只要递个帖子进去,大官人见与不见,小的都感恩戴德!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二位!求求你们了!」
小厮被抱住腿,又嫌他污了裤子,恼怒地用力一挣,骂道:「撒手!腌臜东西!弄脏爷的裤子,你赔得起吗?再纠缠,信不信我喊人出来!「
却在这时来保像模像样的走了出来,喝到:「你们二人这是作甚,韩伙计终究是咱们铺子里的人,如今遭了难处,求告无门,才找到府上。「
「你们只管拿了帖子进去,如实禀告给玳安便是!大官人见与不见,自有决断!你们推三阻四,将他堵在门外哭,让外人看了,倒显得咱们西门府刻薄寡恩,不恤下人!这体面还要不要了?」
来保这番话,说的端得是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利害,又给了小厮台阶让他们隔了一层玳安,即便是老爷不帮,也避免俩人受罚。
两个小厮被来保训斥得冷汗涔涔,哪里还敢有半分推脱?两人慌忙躬身应道:「是!
是!小的们糊涂!这就去通报!「
来保见事情已安排下去,便不再理会,对脚下依旧瘫着的韩道国淡淡道:「是福是祸,且看造化。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不再看他,整了整衣袍,迳自出门办老爷交代的事去了。
韩道国如同虚脱一般瘫在冰冷的石阶下,额头鲜血混着泪水汗水流下,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只能死死盯着那扇象征着生死的黑漆大门,心中绝望地祈祷着西门大官人能发下那一线慈悲—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世纪般漫长,那扇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去通禀的小厮走了出来:「算你狗运!大官人开恩,肯见你了!进去后在仪门外头候着!」
「记着,低头看地,眼珠子别乱瞟!冲撞了贵人,仔细你的皮!」小厮骂骂咧咧,踢了韩道国一脚,「还不快进去!」
韩道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钻过角门。
进了府内,更是大气不敢出,垂着头,弓着腰,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破鞋的鞋尖,跟着引路的小厮,在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的庭院中穿行。
那富贵逼人的景象,只让他这穷汉愈发自惭形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