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逼得太紧,怕这烈性的小寡妇真个血溅五步;又绝不敢让她脱了视线,定要亲眼「送」她「自愿」走进那县衙大门,去「领受」那足以将她这副好皮囊打成肉酱的六十杀威棒!
这条通往县衙、铺着青石板的街道,此刻显得格外漫长腌臜。
一个双手死死攥着柄寒光剪子抵在喉咙口的绝色妇人,身后寸步不离地缀着一群面色不善、眼藏凶光的汉子,这诡异腌臜的队伍,引得路人们纷纷围观,缩在墙根下交头接耳指指戳戳,脸上俱是惊骇狐疑,却又没一个敢上前问个究竟。
那边小丫鬟兰香,眼瞅着自家小姐那凄惨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登时如同离了弦的箭镞,转身就朝着西门大官人府邸的方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没命价狂奔!
她那小小的身子里爆出一股子横劲,两条腿甩开了跑,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也顾不得擦,心里头只烧着一个念头:快!再快些!
小姐的命悬在西门大官人手里!迟一步,小姐就要被那群天杀的恶棍在衙门口活活打杀了!
她跑得钗环散乱,发髻歪斜,气喘吁吁、肝肠寸断地冲到西门府那气派非凡、紧闭着黑漆角门的大宅前。
也顾不得什幺体面,用那哭岔了音、带着血沫子腥气的嗓子嘶嚎起来:「求见西门大官人!救命!救救我家娘子性命啊——!」
两个把门的小厮一愣,还未等开口,这小娘子又喊道。
「求求两位爷!行行好!通禀一声!我是狮子街孟玉楼孟娘子家的贴身丫头兰香!我家娘子……我家娘子遭了大难!性命就在须臾之间!求大官人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娘子吧!」
兰香「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额头死命地磕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
「孟玉楼?」另一个小厮斜着眼,似乎想起点影子,「哦,那个死了汉子的俏寡妇?她遭了难,关我们大官人鸟事?去去去!少在这儿嚎丧触霉头!」
兰香急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了窍,哪来时间解释。
电光火石间,兰香猛地擡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嗓子都喊破了音:
「大官人亲口许了要擡举我家娘子的!你们敢拦着不报,耽误了大官人的好事,叫娘子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官人不剥了你们这两张狗皮——!」
这话真个如同晴天一个霹雳!两个小厮登时僵成了木雕泥塑!你瞅我,我瞅你,都从对方那绿豆眼里瞧见了惊疑不定和后怕!
那孟玉楼是个绝色的寡妇,家私又厚,被自家那风流成性的老爷瞧上,再寻常不过!
况且这小蹄子喊得如此斩钉截铁、连「擡举」的话都嚷出来了……万一真个是老爷心尖上的肉,他们拦着不报,坏了老爷的「好事」,那下场……
其中一个小厮眼珠转了转,扯了扯同伴袖子,压低嗓子:「……宁可信其有?你腿脚快,跑一趟?横竖传个话.」
另一个小厮咽了口唾沫:「你这小贱婢!若有一句虚言,仔细你的皮!等着!」说罢,转身撩起袍角,火烧屁股般朝着内宅方向飞奔而去。
兰香依旧死死跪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浑身筛糠也似的抖着,只能拼命祈求漫天神佛:西门大官人千万要在府中!
县衙大堂,一派肃杀阴森。
孟玉楼被那群豺狼一路「押」来,脸色白得如同糊窗的素纸,嘴唇不见半分血色,整个人虚脱得如同风中残烛。
直到双脚踏上衙门那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她那根绷紧到极致、几乎要寸寸断裂的心弦,才仿佛微微松了一丝。
「哐当——!」
那柄沾着她殷红血迹的大剪子,终于从她绵软无力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瘆人的脆响!
毕竟孟玉楼在清河县也算薄有声名,往日里与这些衙役门子打交道,出手从不吝啬,颇有人缘。
「孟娘子!您……您这……」一个相熟的衙役看清她颈上凝固的血痕和死人般的脸色,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见此情景,心头暗骂一声「贱人」,却也着实松了口气——这不要命的疯婆娘总算把凶器丢下了!
他们立刻如同见了血的苍蝇般抢上前去,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地将事情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禀告」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指向孟玉楼背信弃义、无理取闹。
不多时,三班衙役齐声低喝,李县尊升堂。
他端坐明镜高悬之下,阴沉的目光扫过堂下形容枯槁、摇摇欲坠的孟玉楼,又瞥了瞥那白纸黑字、盖着鲜红指印、条款清晰的婚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自然认得孟玉楼,也知晓这妇人平素颇懂规矩,并非那等泼赖刁民。可眼前这婚书铁证如山,人证言之凿凿……
「孟氏,」李县尊的声音带着官威的沉肃,「杨氏宗亲所言,可有虚妄?这婚书,可是你亲笔所签?这指印,可是你亲手所按?」
孟玉楼低声说道:「回禀青天大老爷……婚书……确系民妇所签,指印……亦是民妇所按……」
杨家人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狞笑!
「……然则!」孟玉楼猛地吸了一口气,「此乃杨守礼假冒他人、杨家上下合谋欺诈所成!民妇是被逼无奈,才签下这绝户的卖身契!」
李县尊眼皮微擡:「哦?可有凭证?」
孟玉楼绝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微乎其微,却重若千钧。
李县尊心中了然,这寡妇是被人做局坑了。
他捋了捋胡须,声音更沉:「既无凭证……本官就只能按律法行事,以退婚论处。」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落在孟玉楼那惨白脸上:「孟氏,你可真想清楚了?女家主婚悔婚者,杖六十,一杖也少不得!就凭你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十杖便要瘫昏!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退?」
孟玉楼缓缓闭上双眼,两行冰凉的清泪终于滚落那毫无生气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民妇……想得清清楚楚。求大人……行刑。」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脸上,那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如同鬣狗盯上了垂死的猎物。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干净!
李县尊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只是要处置一件寻常公事,伸手便去抓那惊堂木:
「既如此……来人啊……」
「且慢——!」
一声如同平地炸雷般的威猛喝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气势,骤然从衙门口滚滚传来!
满堂的杨氏族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煞气压顶而来!
瞬间将那堂上凝滞的死寂撕得粉碎!
满堂之人,上至县尊,下至皂隶,连同那群幸灾乐祸的杨家人,齐刷刷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衙门口光影错动处,西门大官人身披一领玄狐大氅,内衬华贵锦缎,腰缠玉带,龙行虎步,旁若无人地踏入这肃杀的大堂!
其威势之盛,恰似那下山猛虎,一步踏入了狗窝!
那真真是:阎罗撞破森罗殿,小鬼判官齐噤声!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杨家众人,此刻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纷纷让开道路,一个个虾弓着腰,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提攀扯关系喊一声「大官人」了!
众人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惊疑万分:这清河县的活阎王,怎地亲临这小小的县衙公堂?难道……难道这孟玉楼寡妇,与西门大官人……有首尾?!
堂上那些杨氏族人,心中如同滚油泼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如同偷腥的老鼠,鬼鬼祟祟地在西门庆与孟玉楼之间来回逡巡,揣测着这杀神与那寡妇之间,究竟藏着何等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见那西门大官人脸上带着惯常的风流笑意。
他眼风先是扫过地上那如同破败绢偶般跪伏着的孟玉楼——此刻,那孟玉楼正猛地擡起头,一双枯槁绝望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与他对视!
听得西门大官人那一声「且慢」,于她来说,真真是晴天里炸了个霹雳,又似那十八层地狱底下忽地透进一线天光来!
她浑身一软,那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儿「噗」地散了,膝盖骨早酥了半边。
对视中,自家那瞳孔里:映着大官人的气宇轩昂,通身一股子说不出的威势!恰似那庙里的金刚降世,又似云堆里捧出个托塔天王!那县尊老爷在他跟前,缩着脖子拱着手,倒似个听差的帮闲!
孟玉楼心窝子里「轰」地一声,如同滚油泼进雪堆,炸开一片滚烫!
那身影,那威风,透过她模糊的泪眼,透过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不偏不倚,直直地烙进了她瞳仁最深处!
更似一把烧红的铁钳子,「滋啦」一声,硬生生楔进了她那颗早已冻僵的心坎儿上!
她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把一张美艳的脸儿贴在在冰凉的地砖上,脑袋又磕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子也不多撩一下,只把眼光慢悠悠转向堂上端坐的李县尊。
李县尊哪还敢托大?赶紧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客气笑容。
如今这位西门大官人,可不是他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轻易拿捏、甚或得罪的人物!
人家身上挂着显谟学士的虚衔,和王招宣三品结亲,更与那两淮盐道的林御史过从甚密,说不得哪一日就一飞冲天!
李县尊拱了拱手道笑道:「西门大官人怎得来了衙门?」
大官人潇洒地略一回礼,开门见山:「不瞒县尊大人,在下此来,正是为了此女!」
他故意顿了顿,迎着县尊眼中闪过的了然和杨家人脸上骤然升腾的惊疑、恐慌,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锦缎袖袍中,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纸。
他动作从容优雅,轻轻将那纸张展开——赫然是一张格式完备、鲜红指印赫然在目的卖身契!
「此女孟玉楼,」大官人淡淡说道:「早已卖身于我西门府为奴!乃是我西门庆家中签了死契的使唤丫头!这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的卖身契在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他目光转向孟玉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审视中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戏般的玩味。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扬声问道:
「孟玉楼!擡起头来!你自己说,是也不是?!你可是心甘情愿,签押画押,卖身入我西门府为婢的?!」
此言一出,真个是石破天惊!震得满堂之人魂飞魄散!
杨四叔等人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眼珠子暴凸出来,几乎要夺眶而出!
一张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截胡的、噬心蚀骨的狂怒!
李县尊捋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了然——这西门大官人,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这一桩吃绝户,就被他这幺轻而易举的截胡了!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齐刷刷钉在了孟玉楼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擡起头颅,仿佛顶着千钧重担。
万万没想到,救自己的代价,竟然是从此进入西门府上成为死契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