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檀去挂衣服,桑枝立刻上前,先给李大目脱了靴子,再爬上榻,跪坐在榻上。
她让李大目躺在自己腿上,头枕在怀里,给他轻轻按摩头肩。
这等体贴入微的伺候,让李大目舒坦地吁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老爷有心事?”
桑枝终究不是小檀能比的,此时若是小檀,顶多以为他是觉得舒坦,可桑枝却察觉出李大目有心事了。 李大目闭着眼睛“唔”了一声,缓缓道:“我李大目啊,原本是个账房,能在凤凰山庄做账房,倒也是个极体面的事了。 “
这时,小檀也回来了,见桑枝伺候的周到,便也爬上榻,捏着小粉拳给他捶起腿来。
李大目舒坦的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是托了杨执事的福。 “
他轻轻捏着小檀的小脚丫,道:”只是,做账房,体面虽也有了,却没什么实权。
后来,跟着杨执事去了一趟丰安庄,这面子、里子,一下子就都有了。 “
小檀喜悦地道:”是呢,老爷如今是长房大执事,威风的很呢。 “
桑枝却没接话,只是静静听着,眼波流转,看得出李大目另有心事。
李大目哑然失笑,道:“说威风,倒也威风。
但是和李有才大执事在时,不能比。
和杨执事在时,也不能比。 “
他闭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李有才在时掌着盐铁二坊,杨执事在时掌着八庄四牧。
可惜,他们先后离任而去,如今盐铁二坊收归主院了,八庄四牧还在杨执事手中...
我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嘍。 “
小檀柔声道:”总归是比从前好了太多,奴家已经很满意了,老爷也别太辛苦了。 “
李大目道:”原本,是该知足的,至少如今这一切,我原来都不敢想。
可是,已经站到这儿了,看得到更高、更远的去处了,又如何能不想啊。 “
他慢慢张开眼睛,入目便是插云的双峰。
因为太近,压迫感十足,有些眼晕。
原来,也不是更高、更远,就一定适应啊。
李大目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来,扬了扬。
“杨执事给我来了一封信,邀我去上邽城,做他的「行参军'。”
“行参军? 那是个什么官哇? “小檀好奇地问。
“算是参军的副手吧。”
李大目解释道,“杨执事在上邽城新设了一个监计参军,专门管监察官吏、审计财政,权柄大得很。 “小檀听了,还没什么感觉,桑枝却是眼睛一亮:”这么大的权柄! “
李大目道:”不错,就是权柄太大了,所以杨执事想在监计参军之下,设两个副职,分掌审官之权和审财之权。 “
桑枝眼睛一亮,语气都急切起来:”老爷,这是天大的机会啊!
上邽是丝路要冲,老爷去了那儿,跟着杨执事,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
小檀却有些不情愿,她是小富即安的性子,便皱起眉道:”可咱们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
“凤凰山庄多安稳呐,老爷又是长房大执事,再去上邽那多折腾啊......”
“小檀,不折腾,哪能更进一步?”
桑枝劝说小檀,也是在说服李大目:“杨执事是什么人? 那是咱们老爷的贵人呐!
他能把老爷从账房提拔成长房大执事,那就是当成自己的心腹人了。
上邽城如今是杨执事的地盘,杨执事又正是用人的时候,这时候去,才能占住功劳。
留在这儿,虽然安稳,可盐铁二坊被阀主收回去了,八庄四牧又归杨执事管着,长房的权柄只会越来越小。
日子久了,老爷的位置就算稳着,却也只能渐渐收缩,最后比起一个管事来,又能强到哪儿去? “小檀被她说得语塞,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李大目,小声地嘟囔道:”我也不是不想老爷更好啊。 我就是觉得,跟着老爷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挺好......“
李大目见这两个女人,一个劝他进取,一个劝他安稳,倒是挺符合自己如今左右为难的情绪,不由得笑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嗯,你们两个,各说各的理,各有各的理儿。
老爷我啊,其实也正犹豫着,你说我这大执事才干了几天呐,屁股还没坐热乎呢,怎不为难? 不过呢,老爷我今儿就来一回少年意气,把你们两个都宠幸了。
你们一个劝我去,一个劝我留,看我最后败在谁手里,那就听谁的。 “
桑枝和小檀一听,脸上齐齐飞起一片红晕。
什麽叫败在谁手里啊,老爷的意思岂不是说......
两女对视了一眼,一时间眸中都燃起了熊熊战意。
桑枝毕竟是新来的,咬了咬唇,媚眼如丝地劝道:“那...... 人家下厨,做些好吃的,先侍候老爷吃饭.........
李大目把手一挥:“大事未决,哪有心情吃饭? 咱先吃人,再吃饭! “
瘸腿老辛踮着那只跛足,一步一颠地蹭进丰安堡,停在原是杨氏大宅的朱漆门前。
门环上的铜绿比他离开时似乎更浓了几分。
他伸手推了推,木门“吱呀”一声敞得更开了,居然没关。
他就是在这门里被牙贩子钱渊像牲口似的推给杨灿的,但是现在,他即将赴任上邽城部曲副督了。 而这宅子也早换了主人,鲜卑拔力部落的族长拔力末,如今正占着这处好地方。
物是,人非呀......
老辛感慨着,刚迈过门槛,脚下就是一滑。
他下意识地拧身避闪,那只瘸腿竞比好腿还灵便。
堪堪躲开地上那滩冒着热气的鸡屎,老辛不禁愣了愣。
这怎么...... 物也非了呢?
没有人给他引路,他在院子里碰到个扎小辫的鲜卑孩童,约莫是拔力末的小儿子。
听说这瘸子要找族长,孩子朝正厅扬了扬下巴,就攥着弹弓跑出去了。
刚进穿堂,一阵“嘎嘎”声先传了过来。
一只白鹅昂首挺胸地踱出来,红冠子翘得老高,路过老辛脚边时连眼皮都没抬,活像它就是这宅子的主子。
老辛肃立在旁,等那鹅摇摇摆摆走出大门,才抬眼望向正厅。
这哪还是前庄主张云翊精心打理的雅致厅堂?
原本青石地板打磨得光滑,廊柱上的缠枝莲纹也极精美。
杨灿走时,只把那贵重木料的家具、墙上的字画带走了,但这地板和廊柱可是没法动的。
然而此刻......
大厅中央硬生生撬了一大片地砖,挖出个半人高的灶塘,柴火正燃得旺,烟油把头顶的梁木熏得漆黑。 一群黄绒绒的小鸡崽围着灶边啄食,老母鸡扑棱着沾了柴灰的翅膀护崽。
灶塘旁的暖处,一条大黄狗摊成了一张皮,尾巴扫过地上啃剩的羊骨头,油星子沾了满毛。 原本放桌椅的地方,盘起了一张大土炕。
拔力末裸着古铜色的臂膀坐在炕头,皮坎肩敞着,胳膊上的刀疤在火光下像条扭曲的蛇。
他的发髻怪模怪样,一半梳着鲜卑人的椎髻,一半学着汉人挽在脑后。
满厅都是羊肉的油香和米酒的醇气,这群汉子抓着烤羊腿猛啃。
酒碗撞得叮当响,醉意熏熏的笑骂声震得房梁落灰,压根没人注意到门口站着的老辛。
“哎? 这不是老辛吗! “拔力末正对厅门,最先瞥见了他:”你咋回来了? 」
杨灿走后,老辛在丰安堡帮各部调教部曲,鲜卑人都认得这个瘸腿却精干的汉人。
拔力末把啃剩的羊腿骨往地上一扔,肉渣子还挂在骨头上,大黄狗立刻叼着骨头蹿进了后厅。 老辛暗叹,在草原时连骨髓都要吸干净的汉子,住进砖瓦房才多久,就这般铺张了。
“快上炕坐! 吃肉喝酒! “拔力末拍着身边的空位,酒气顺着嗓门喷出来。
老辛小心翼翼地挪步,避开脚边啄他裤脚的小鸡崽,生怕一个不溜神就踩扁了一只。
他走到近前先行了个汉人的拱手礼,又学着鲜卑人的样子略弯了腰。
“族长安好,诸位长老安好。 杨城主托我送些上元礼物,前些天大雪封路,今日才到。 “
”杨城主太见外了!” 拔力末抓起油渍麻花的毛巾擦嘴。
一只老母鸡扑棱着跳上炕,被他一挥手赶了下去:“年前不是刚送过礼物吗? “
老辛笑着回身招手,门外几个部曲提着礼盒进来,丝绸的光泽映得满厅发亮。
“正月十五的节礼,自然得另备。 族长和长老们的份例都在这儿,还是族长大人分派就好。 “”来来来,我看看。” 一个拔力部落的长老放下了骨头,兴致勃勃地说。
他穿着羊皮短褂,敞着怀,露出胸前浓密的毛发,头上学着汉人束了个半吊子的发髻,插着根牛角簪子。
其他几个长老情形也大抵相似,有的穿着汉人的交领衫,却留着鲜卑人的披发。
有的戴了汉人的褗头,腰间却仍挂着游牧民族的兽牙佩饰。
还有一个穿着汉式绯袍的,竞嫌袖子碍事,干脆撕了袍袖,露出鼓胀的肌肉。
这长老伸手去摸丝绸,满手油光蹭在绮面上也不在意:“这料子软和! 比草原上的毡子舒服多......“与此同时,丰安庄村西的亢家大院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能传到半条街外。
亢正阳蹲在门槛上,眉头皱成了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