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船舱的布帘被人轻轻掀开了,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杨城主醒了?”
来人是换了一身衣衫的崔临照,月白色的锦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头发用玉冠束起,依旧是一副男儿打扮。
可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唇色天然如樱,纵然是一身男装,也难掩那份清绝的气韵。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亮得像是淬了星光,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 王熙杰连忙侧身让开,语气恭敬:“城主,就是这位...... 公子救了您。 “
说”公子“二字时,他视线在崔临照脸上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按她的男装称呼了出来。
杨灿连忙下榻,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大恩没齿不忘。 “
他这一站,宽松的袍子更显空荡,竟有一种稚拙的滑稽,就像刚从花果山上下来的孙猴子,第一次穿起了人的衣裳。
崔临照唇角微微一勾:“杨城主不必多礼。 我与赵师是老相识,他的朋友,我自当援手。 “此人与赵钜子相识?
杨灿心中一动,莫非她也是墨家弟子?
杨灿马上转头对王熙杰和杨翼道:“我刚刚醒来精神不济,想与赵师和这位公子聊聊,你们先出去吧。 “
两人连忙应着退出去,贴心地拉上了布帘。 船舱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船外水波拍打的轻响。 杨灿刚要开口,赵楚生已抢先一步,压低声音介绍:“杨兄弟,这位姑娘是齐地墨者的钜子,崔临照崔学士。 “
”齐墨钜子? 崔学士?” 杨灿颇感意外,眉梢不由一挑。
他听人对他提过这位游学至此的崔学士,但他只当是位士族夫子,那自然与他毫不相干。
却没想到,这位青州崔学士竟然是女儿身,而且是齐墨钜子。
其实,最叫人意外的,还是她的女子身份。
至于齐墨钜子竞是士族贵人,这倒不稀罕。
齐墨和深耕技术的秦墨、游走江湖的楚墨不同,一向走的都是上层路线,历代钜子都是能与诸侯卿相一起论道的人物。
崔临照微微颔首,向杨灿微微一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赵楚生钦佩地道:“杨兄,齐墨传承最是严苛,需经”辩传、义传、用传'三阶段,至少耗费十二至十六年,方能出师。
崔钜子以女子之身能扛起齐墨重任,奔走于列国诸侯之间,这份心智能力,寻常男子也及不上的。 “齐墨传承,比秦墨、楚墨都要艰难、复杂。
秦墨重技艺,楚墨重武功,齐墨是走上层路线的,传承之路也最是严谨、正规。
青州崔氏本是北方望族,以儒学传家却兼容杂学。
崔临照的父亲曾是北穆太学博士,因为触怒权贵被构陷致死,她这一房才没落下来,她也因此被上一代齐墨钜子收为了养女。
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于她,给了她过目不忘的天赋,为人品性又好,天资聪颖,使得老钜子将毕生所学对她倾囊相授了。
崔临照六岁时,便进入辩传阶段,随齐墨诸学者精研《兼爱》、《非攻》,兼修儒道,以拓宽论辩维度,最善于用民生实例拆解强权逻辑。
十四岁时,她进入义传阶段,以“游学辩士”之名开始随老师游走于建康、邺城、会稽等地,以“止战重民”传播墨学,积下深厚威望。
二十一岁时,她的义父兼老师因为力阻“北穆伐陈”遭权贵毒杀,死前传位于她。
她以一场“救民与争地孰重”的辩论,折服了齐墨众学者,正式继承钜子之位,如今她做这齐墨钜子,也不过才一年光景。
但事实上从她十六岁时,就献计于恩师,为齐墨定下了移转陇上,避儒锋芒,于一隅发展,再谋东进的策略。
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是事实上的半个齐墨钜子了。
“崔某此来,非为游学,事实上,正是为了赵师和杨城主而来。”
崔临照的目光落在杨灿脸上,笑容清冽如泉:“我有一策,欲与秦墨钜子相商,杨城主不妨一同听听。 “
赵楚生闻言,却摆摆手道:”不是一起听听,崔钜子有所不知,如今秦墨诸般事务,皆有赖于杨兄弟。 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言说。 “
”哦?” 崔临照笑吟吟地瞟了杨灿一眼,眸中亮起兴味的光来,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既如此,你我三人,便坐而论道吧。”
说着,崔临照便在舱中洒然坐下,阳光从舱窗上透进来,落在她月白色的袍角上,漾起了几分温暖的光晕。
陈府的小书房里,四碟小菜,一坛老酒,正悠悠散着琥珀色的酒香。
陈惟宽执壶的手稳得很,酒液顺着壶嘴注入屈侯的酒杯,激起细碎的涟漪。
屈侯早已是六七分的醉意,眼尾泛红,握着酒杯的指节却泛着白。
那不是醉后的绵软,而是压不住的愤懑。
他仰头又是一杯,酒液顺着脖颈滑进衣襟,留下深色的痕迹。
陈惟宽自己的酒杯端在手里,却迟迟未饮。
他盯着杯中晃动的酒影,像是盯着一团解不开的乱麻,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可惜啊,再好的酒,也解不了心头的愁。 杨灿这么乱搞,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上邽人,怕是要没有立足之地了。 “
屈侯闻言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片红意:”嗬,何止是没有立足之地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葬在哪里了。
他夺我兵权,还逼我去与那些亡命之徒搏杀,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
”屈督的痛,我感同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