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侯冷笑一声:“自你接掌城主之印,便妄自尊大,一意孤行,强征赋税,致使地方怨怼载道,往来商旅避之不及! “
他稍作喘息,措辞愈发严厉:”更有甚者,你变本加厉,强夺秦亭镇、赵家湾、丰旺里三家民矿矿场! 你逼矿主于绝境,几致其家破人亡! 你却遣亲信据守矿场,私开滥采,将利禄尽入私囊,此罪一也! “丰旺里铁矿矿主陈惟宽应声而起,未曾言语,眼眶已经红了。
他抖着花白的胡须,悲怆地向众人拱手道:“诸位明鉴,小老儿便是丰旺里铁矿矿主,杨城主他恃权自专,只一言便收了我家矿场。
我全家老幼皆赖此维生啊,今竟无以为继! “说罢,陈惟宽以袖掩面,哽咽了几声。
秦亭镇和赵家湾的矿主立即站起来,一唱一和地大声卖惨。
杨灿虽然把这两家矿场划为民用,允许民采,问题是他采用了招标模式,而今对于矿税收的也严格了起来。
这可让他们少了很大一笔收入,那两位矿主如今有机会发难,自然不会放过。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悲诉之音不绝。
赵家湾的乡绅赵德昌说至兴处,更是捶案怒斥:“此等矿场虽属无契之产,却是吾等祖祖辈辈惨淡经营之业!
你一声令下便收归官有,此与盗贼劫掠何异? “
杨灿把牙签慢条斯理地斜插在一枚蜜饯上,举在手中欣赏着,从容问道:”诸公所陈,仅此而已? 尚有其他罪名,不妨一并说出来。 “
”当然不止于此!”
司户功曹何知一见屈侯、陈惟宽等人已经发动,火候到了,遂把心一横,也站了出来。
他指着杨灿,厉声道,“你在渭水码头搞什么”起吊装置',纯属哗众取宠。
试吊那天险些出了人命,此事不假吧?
身为城主,不务实业,专事沽名钓誉之举,岂有此理! “
”哦?” 杨灿笑吟吟地晃了晃手中插了蜜枣的牙签,笑意更深了:“还有麽? 都说出来,不妨说个痛快。 “
屈侯冷笑道:”有! 你为攘夺我的兵权,蓄意逼吾剿匪,催战之令急如星火,致吾损兵折将! 而你,却趁我剿匪在外,夺了我的城防大权、总揽了全城戍卫,令上邽民心惶惶,宵小侧目! “左厅主簿徐陆一见连忙跟进,也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杨城主,你在天水湖畔圈地数十亩营建工坊,此事不假吧? “
”不假!”
“身为城主,营建工坊,这显然是假公济私! 亦或,城主有何苦心,可否告知我等呢? “
”是啊是啊,还有城主所创的“杨公犁'”杨公水车'。
东西呢,当然是好东西,可要推行,也该循序渐进才是。
然而城主好大喜功,罔顾春耕在即,不顾农时是否来得及,强令各处即刻推行,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着哇,农时一旦耽搁了,那便是断了百姓的生路,这是置万民于不顾啊!”
一时间,死心塌地依附李凌霄的官吏士绅们纷纷开始进言。
以至于就连推行杨公犁、杨公水车,利人利己这种事,也拿来颠倒黑白了。
其实,那些官吏中,因为和李凌霄利益深度绑定,不得不站在他一边的,也并不是非常多。 可问题是,杨灿到了以后,上邽城的管理就严了啊。
王南阳那个面瘫脸,简直就是天生的六亲不认。
他手下那个李大目,又精于账务之学。
这两个混账东西凑在一起,大家的好日子便一起不复返了,再想随意中饱私囊,难了。
所以,如今有机会向阀主弹劾杨灿,他们自然个个踊跃。
倒是那些乡绅地主,站出来的都是在杨灿的新政推行中利益受损的。
至于那些没有影响到他的,却执盏静观,目光在对峙双方间游移,态度审慎。
饶是如此,对杨灿的指责仍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描摹成了一个横行不法、贪墨自肥的酷吏。 李凌霄端坐席后,端着一杯热茶,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等,等着杨灿理屈词穷,亦或恼羞成怒。
只要杨灿乱了阵脚,便是他瞅准时机,再捅致命一刀的时候了。
但,杨灿偏偏平心静气,笑吟吟地听着众人当面控诉,当面向阀主告他的“御状”,仿佛那些指责与自己全然无关。
直到指责声渐渐停歇下来,杨灿才振衣而起。
“诸公所控繁伙,杨某自当逐一剖白,以明心迹。”
他一提袍裾,便从水榭中走了出去,一步步走向屈侯,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先说征税之事。”
杨灿在屈侯面前站定,目光扫过全场:“屈督侯既崇儒学,当知”民受君之庇,当以赋役报之',此乃君臣大义。
《周礼》更是明载“以九赋敛财贿',将赋税分置成九类,纳入了邦国典章。 “
言及此处,杨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正气凛然。
“我上邽乃于氏封疆,阀主便是此间封君,我等皆是主君臣属。
杨某依阀主之律征缴赋税,这便是恪守本分。
来往客商、四方百姓按章纳税,亦是恪守本分,何错之有? “
杨灿这么一说,于醒龙已经抚着胡须,微微点起头来。
“嗬嗬,城主大人呐,纳税嘛,当然是合乎礼法的,然而”轻徭薄赋'才是仁政之本啊。 “市令杨翼站起身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果横征暴敛的话,必致民穷国危。
所以,征税当以“取民有度'为圭臬,断不可行苛捐杂税之实。
下官就是不甚明白,前番城主所课所罚,算不算重税呢? “
这杨翼还是为人谨慎的,其言措辞比较委婉,没有全然附和屈侯,为自己留了撤退的余地。” 杨市令所言甚是。 然~“
杨灿微笑颔首,又从屈侯面前,走向市令杨翼所在的席位。
“然,何为「薄赋'? 南朝关津大市设专官收税,税率混乱。
又有军人、士人免关市之税,故于真正商贾而言,税敛甚重! “
杨灿之前与罗湄儿、独孤清晏兄妹商量合伙生产糖的时候,就提到税的问题了。
罗湄儿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自己家做买卖,是不用交关市之税的。
杨灿因此对南朝北朝税收情况有了了解,此时正好拿来一用。
“北朝分级收税,亦无固定税率,临时加征乃是常事。
而我上邽,多年以来,一直是固定的十税一,很重吗? “
他走到杨翼面前,并未停下,而是从一席席客人面前缓缓走过。
那些并未参与对他攻讦的人,迎上他的目光,竟也躲闪着回避了过去。
“再说这取民有度,何谓有度,何谓苛捐?”
杨灿在众人面前站住,沉声道:“所征赋税若用于国防、缉安、赈灾、兴修水利等公器之用,那便是正税;
若是耗于私享奢靡,方为苛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