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读书明理被认为是成为「贤妇」的素养之一,或者说读书明理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一位女子成为「贤妇」。
而现在,女子抛头露面的与男子同校共学,这本身就已经有伤风化,属于本末倒置了。
但出乎意料的,竟然也有人持同意的意见。
「王侍郎此言差矣。」另一名相对年轻的官员出言反驳,他是张柬之一系提拔上来的新锐,「《礼记》有云,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求学明理,乃人之天性,何分男女?设女子学堂,系统教化,正是效法先贤,开文明之新局,何来有伤风化?」
但那位王侍郎显然不是易与的主儿,当即便急红着脸斥责:「效法先贤?学太后那般牝鸡司晨吗!」
这话一出,李贤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轻咳了一声,打断道:「王侍郎,朕还在这儿呢!」
王侍郎这才恍然惊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之处。
但不得不说,大唐的官员果然头铁,他先是板板正正的向李贤致了歉,接着竟又说道:「哼!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更应为天下女子表率,谨守闺范,岂可倡此惊世骇俗之论?陛下,此风断不可长!若允此议,恐令天下纲常紊乱,妇人效仿,抛头露面,不安于室,祸乱之源也!」
李贤一时间也是头疼了起来。
他总不能把这位王侍郎的脑袋砍了平息这件事。
只能说太宗皇帝开了个好头,魏征当初指着他的鼻子骂出了一个人镜的称号,现如今大唐的臣子一个个的是有样学样,若是自己这头把王侍郎的脑袋砍了,明日这位王侍郎就该名垂青史,并且引得更多的人来劝谏自己了。
李贤无奈的看向了太平,道:「太平,你为何会突然想着操办女子学院?」
太平看向李贤,语气诚挚:「陛下,臣妹此议,非为一己之私,亦非凭空妄想。臣妹自随驾迁都以来,见长安学府气象一新,郑国公所倡之学务实而新奇,便心向往之。
「然学府只收男童,多少长安官宦、平民家中有志向学之女子,只能望墙兴叹。
「且陛下推行棉花之政,日后纺织之事愈繁,家中女子若只凭口传心授,如何能跟得上新技艺?设女子学堂,系统教化,正可为此未雨绸缪,更何况————」
她说到这儿,冲着李贤眨巴了一下眼睛,让李贤确认了眼前这位身着华服的帝国长公主,依旧还是自己那个俏皮爱胡闹的妹妹。
「更何况————皇兄昨日不是答应了郑国公了吗?」
李贤一愣,下意识就想惊呼我啥时候答应了?
但忽然,他又想起昨日似乎的确答应了刘建军什幺事。
现在结合太平的这番说辞,他在一瞬间就捋清楚了发生了什幺事儿!
王勃在长安学府任教李贤是知道的,而王勃的性子李贤是知道的,他一办起刘建军交代的事儿,那是比谁都还认真,说废寝忘食都还是轻的,甚至说不定就冷落了太平。
而王勃办的又是正事一甚至李贤能想到王勃说这事儿的时候的样子,他肯定是挺起胸膛,义正辞严的说「为陛下办学府乃是关乎大唐教化之本的要事!岂容疏忽?」
那这样一来,太平肯定就不干了。
以她古灵精怪的性子,想到的方法肯定就是「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既然王勃空闲不出来,那她也跟着去长安学府不就行了?
而太平又知道长安学府是刘建军负责的,所以,她肯定是先找到了刘建军,以她跟刘建军的关系,很容易就说动刘建军来劝说自己。
而刘建军呢,更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他知道自己清醒的情况下肯定要对这件事盘根问底,所以干脆就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再提出要求!
李贤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不是愤怒,而是混合着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和「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
好你个刘建军!
李贤心中暗骂,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帝王的镇定。
他看向太平,问道:「太平,若朕准你,你是不是打算也在长安学府内担任先生一职,负责教习女子学习?」
太平当即就「嗯」了一声。
果然如此!
李贤顿时恼怒道:「你一介妇人,如此抛头露面————」
李贤话还没说完,太平就抢道:「上官婉儿也是妇人,她到时候也会和臣妹一起教习!」
李贤又是恍然大悟。
合著上官婉儿那边也出了力!
也就是说,刘建军这边既顶着太平的压力,又顶着上官婉儿的压力,难怪会想出灌醉自己这样的昏招来呢!
李贤心里忍不住一乐。
天知道刘建军被太平和上官婉儿联手「骚扰」的时候有多绝望。
而这时,那位王侍郎已经在反驳太平的话了:「上官昭容何时成了妇人,长公主莫要————」
李贤眼看着再聊下去就得把刘建军和上官婉儿的「奸情」抖出来了,急忙打断道:「行了!」
李贤发话,朝堂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贤看了看太平,又看了看朝臣众人的反应,最后沉声道:「王侍郎,诸位臣工,尔等所虑,朕知之,妇人干政,确为国之大忌,朕亦深以为戒。」
先肯定对方的「政治正确」,稳住最敏感的神经。
「然,」他话锋一转,「太平所请,是兴学」,非干政」。其所学者,无非经史以明礼,数术以理家,女红以擅工,医药以惠人。其目的,在于敦促闺门教化,培养贤妻良母,佐助家中男子,教养明理子孙。此与妇人干政,有云泥之别。」
将「女子教育」的目的牢牢绑定在传统的「妇德」与「辅佐」框架内,消解其攻击性。
「至于王爱卿所言「效法太后旧事」————」
李贤顿了顿,语气加重道:「朕乃李唐天子,今日之大唐,亦非往日之武周一「朕在,则纲常在,礼法存!
「朕准太平办学,是准其教化闺阁,利国利民,而非准其预闻朝政,此中界限,朕分得清,太平亦当谨守,天下人亦当明鉴。」
「况且,」李贤语气稍缓,「郑国公推广棉政,日后天下织机倍之,若无通晓新技、明理善算之妇人操持,其效恐减。太平此议,恰可补此需。
「于私,可解妹婿王勃勤于王事、无暇顾家之难,全其佳话;于公,可助教化、利民生、固国本。朕思之,此非但无违礼教,实乃于礼教之中,开教化之新枝。」
说完这些,李贤不再给反对者继续纠缠「干政」话题的机会,直接看向太平,目光严厉:「太平,朕可准你于长安学府之侧,另辟独立院落,然,需依朕三令!」
太平连忙躬身:「臣妹恭聆圣谕。」
「一,院落独立,门禁森严,与外院男子学堂隔绝,管理规条由礼部会同长安学府严定,不得有丝毫混淆僭越。」
「二,所授课业,需以《女诫》《四书》为本,经史、数术、女红、医药等实用之学为辅,不得妄议朝政,不得教授非礼之书。课业章程,需报朕与皇后御览核准。」
「三,此乃试办,首批学生,限收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勋贵之家自愿送读之未婚女子,人数不得超过五十,一切用度,由你食邑及郑国公协理支应,不得擅动国库正项,朕会遣宫中女官定期稽查。」
这三条既满足了太平和刘建军的请求,又给足了保守派面子,是李贤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置方法了。
太平心中也明了,兴办女子学堂本身就需要李贤顶着巨大压力,当即便应道:「臣妹谨遵陛下教诲,定当恪守界限,悉心办理,不负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