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嘶哑悲切,闻者无不心碎。
一名安抚司的年轻官员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温言道:「老丈,有何冤屈,但说无妨。当今天子在此,定会为你做主!」
老人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指着自己的断腿,哭嚎道:「我————我叫张山,原是辽阳人氏————我的妻女,被那狗旗主,赏给了他手下的蛮子————我的儿子,不从,被活活打死————我这脸,我这腿,都是拜那狗旗主所赐————我————我要告他!我要告那杀千刀的镶黄旗牛录章京,图尔占!」
他这一声哭喊,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
人群中,一个中年妇人猛地冲了出来,跪倒在地,凄厉地喊道:「民女也要告!我的丈夫,就因为多看了一眼旗主的马,就被挖去了双眼,最后活活冻死在马厩里!」
「我告!我儿子才八岁,就被当成牲口,跟人换了一张貂皮!」
「我告!我们一家三十口,只剩下我一个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四门之外,申冤鼓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哭声、骂声、控诉声,响彻云霄,仿佛要将这灰蒙蒙的天都给哭破了。
杨嗣昌站在不远处的阁楼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旁的官员面露不忍,低声道:「大人,此情此景,实在————惨不忍睹。」
杨嗣昌面色凝重,缓缓摇头:「不,这还不够。要让他们哭,让他们说,让他们把所有的恨都发泄出来。」
他转头,对身后的下属吩咐道:「传我的话,让下面的人,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本官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案!姓名、时间、地点、加害者、受害情形,越细越好!这些,都将是公审堂上的铁证!」
「是!」
杨嗣昌声调沉了下去:「另外,传我的话,让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吏将这些血泪陈状即刻汇总结册!」他一顿,语气森然,「城破之后所擒旗人、包衣数以万计,如今皆羁押于城外各处俘虏营中。这其中便混杂着无数血债累累的元凶剧恶!」
「让他们携此卷宗名录,即赴各俘虏营!」杨嗣昌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抓,仿佛已扼住了那些罪犯的咽喉,「按状索人,当场对质!凡状告所指,经三名以上苦主临场指认无误,便可认定其罪孽深重!
无需复议,即刻验明正身,从普通战俘中提调而出,加戴重镣,押入重囚大牢,与皇太极等首逆一体看押,静候公审!」
安抚与清算,同步进行。
汉人在此处登记户籍,领取救济粮,找回做人的尊严;旗人则被严格甄别,凡手中有血债者,概莫能逃。
而那些普通的旗人,则被强制上缴所有武器,编入「劳役营」,每日里负责清理城中街道的废墟与尸骸,修复残破的城墙。
一个蓬头垢面的旗人青年在明军士兵的监视下,吃力地搬运着一块沉重的条石,稍有懈怠,便是一鞭子抽来。
他怨毒地看着那些在「登记处」前排队领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汉人,这些人在几天前还是他可以随意打骂的奴隶。
他不懂什幺「叛上」「不仁」的大道理,他只知道,天,真的变了。
如果说,军事清剿是破其体,民政安抚是收其心,那幺天子亲自督办的舆论——
攻势,则是最为狠辣的「诛其魂」。
这一日,御帐之中,朱由检亲笔写就的一篇檄文,墨迹未干。杨嗣昌侍立在旁,轻声诵读:「————夫建奴者,本我大明辽东都司属下之贱役,食朝廷之禄米,受国家之封号。乃狼子野心,反噬其主,此为不忠,罪一也!窃我城池,屠我军民,自萨尔浒至宁远,所过之处,白骨蔽野,血流成河,此为不仁,罪二也!圈占汉土,贬民为奴,酷刑峻法,苛政猛于虎,使辽东千里,十室九空,人相食,此为不道,罪三也!僭越称帝,妄设伪号,此悖逆天理,万死不足赎其辜,此为不法,罪四也!」
这篇名为《讨伪清罪酋诏》的檄文,文采斐然,气势磅礴。
但朱由检却微微皱眉:「辞藻虽丽,恐乡野愚夫不能解其意。」
他看向杨嗣昌:「嗣昌,你着人将此诏之内涵,用最粗鄙最浅白的话,另拟一份布告。譬如那不忠」,便可写成皇太极这伙猪狗,吃我大明的饭,反过来咬主人,天理不容」!如此这般,务求三尺之童,亦能解其大义!」
「臣————遵旨!」杨嗣昌忍着笑,心中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天子行事已然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从不拘泥于形式。
于是,两种版本的文告,一种典雅,用以传檄九边,晓谕朝鲜、蒙古诸部,彰显大明之文治武功;一种粗鄙,贴满辽东城乡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不识字的百姓都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