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昭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性的力量:
「殿下,像李相这样千古未有的天下奇才。」
「其思其想,早已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局限。」
「我们若仍以固有的忠奸、善恶、仁暴之观念去框定他、理解他。」
「无异于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唯有跳出窠臼,站在他的高度。」
「用他的视角去审视这世间运行之理,方能领悟其智慧之万一。」
「当我尝试这样做时,我便明白了。」
「他对于这个他亲手参与缔造的帝国,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也……都冷酷。」
凉棚内再次陷入沉默。
刘理低头看着陶碗中殷红的酒液,仿佛看到了未来可能流淌的鲜血。
他的心很乱。
马昭的话颠覆了他太多的认知。
尤其是将这番「暴论」的源头指向他素来敬爱的姨父,更让他感到一种荒谬和不安。
他忽然想起一事,擡起头,眼中带着最后的困惑与求证之意:
「那……依先生之见,既然王朝逃不过这循环。」
「姨父他……当年在父皇临终之前,曾立下誓言,要延续汉室四百年国祚。」
「他……他将如何做到?」
「若无……若无你所说的『暴力清洗』,仅凭和平发展。」
「真能避免矛盾积累,实现四百年之诺吗?」
「先生方才所言,可是认为和平发展无法化解矛盾。」
马昭闻言,眉头也微微皱起。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真正意义上的困惑。
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此事……正是在下至今仍在苦苦思索之处。」
「按常理,按李相自身理论推演。」
「若无剧烈动荡清洗旧势力,仅靠制度微调、道德教化。」
「那社会矛盾必然不断累积,土地兼并、阶层固化终将愈演愈烈。」
「爆发……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此乃天道,非人力可轻易扭转。」
「李相智深如海,他既然敢许下四百年之诺,心中定然有成算。」
「亦或……有我等无法想像的奇策妙法。」
「只是……这计划究竟为何。」
「他如何能在避免大动荡的前提下,完成权力的平稳过渡与社会的自我更新。」
「在下……确实尚未参透。」
说完这番坦诚自身局限的话,
马昭忽然将目光彻底转向刘理,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郑重。
身体也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但是,殿下,在下参不透,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您有没有想过……」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由您,来做这帝国未来的『延续』之人,甚至……」
「是那避免大动荡,或以最小代价完成『换血』的执行之人?」
「我?」
刘理浑身一震,几乎要从席上弹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马昭,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话。
「不错,正是殿下您!」
马昭语气肯定,目光灼灼。
「殿下之能力,之威望,之血统,大家有目共睹。」
「即便在京城洛阳,您亦是有口皆碑的贤王。」
「若将来,国家当真出现如在下所预言的困局,或出现其他重大变故。」
「陛下……嗯,或后世之君若无力应对。」
「您,愿不愿意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为了这刘氏江山,为了这天下百姓?」
刘理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奔涌上头,脸上泛起一阵潮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声音带着一丝艰难:
「国家有难,孤身为刘氏子孙,自然义不容辞,在所不惜!」
「然……然则如今之形势。」
「以姨父对京城之掌控,对皇兄之辅佐,铁桶一般。」
「孤远在西域,形同放逐。」
「只怕……只怕终此一生,亦无机会再踏足洛阳朝堂了。」
「况且,皇兄他……早已坐稳帝位,天下归心。」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与认命。
马昭的脸上,却露出了今日以来最深沉,也最富耐性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隐忍与等待的智慧。
「殿下,现在需要的,并非急切的动作。」
「而是一个字——『忍』!」
「『忍』?」
刘理喃喃道。
「不错,忍!」
马昭重重强调。
「心字头上一把刀!其过程,煎熬无比。」
「如同卧于薪柴之上,口尝苦胆之味。」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需要收敛锋芒,蛰伏爪牙,静待时机。」
「然,其效果,却往往最为持久,最具威力。」
「请您相信,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
「机会,总是留给最能忍耐的人。」
刘理凝视着马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未来的眼睛,忍不住追问:
「先生为何……为何如此自信?」
「如此肯定会有『那一天』?莫非先生能未卜先知?」
马昭缓缓摇头,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东方,那是洛阳的方向。
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繁华帝都深处某个身影之上。
「非是在下自信,更非能未卜先知。」
「而是在下……太了解李翊了。」
「太相信他的理论,也太相信这世间运行的规律了。」
他收回目光,看着刘理,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相信李相书中所揭示的道理。」
「这个国家,如今看似在蓬勃发展的巅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然,随着时间推移,贫富差距必然拉大,土地兼并必然加剧。」
「新兴的贵族与固化的阶层必然不断产生。」
「社会矛盾不会消失,只会在繁荣的表象下不断积累、发酵。」
「任何王朝,都无法真正避免这一点。」
「这是我从李翊思想深处领悟到的、他或许不愿明言。」
「却无法否认的『天道』!」
「殿下,您就耐心地看着,耐心地等着吧。」
「等待着矛盾显现,等待着时运变迁。」
说完,马昭不再言语。
也顺着自己先前的目光,再次遥遥望向洛阳的方向。
他脸上那扭曲的疤痕,在透过凉棚布幔缝隙的斑驳光线下,更显狰狞。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
却又带着无尽期待与残忍意味的弧度,悄然弯起。
那笑容,是一个复仇者看到陷阱即将布置完成的阴冷。
是一个蛰伏者预感风云将起的兴奋。
更是一个笃信自身掌握了历史密码的人。
投向未知未来的、冰冷而自信的一瞥。
黄沙依旧漫天,驼铃声声悠远。
仿佛什幺都不会改变。
但在这西域边陲的简陋凉棚之下,一些关于权力、野心与复仇的种子。
已随着这番惊世骇俗的对话,悄然埋下。
只待未来的雨露,或鲜血,来催其萌发。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