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内侍眼尖,看到大步走来的张飞,连忙低声禀报刘禅。
刘禅闻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
挥挥手让玩伴们退下,整理了一下因运动而微乱的衣袍,迎向张飞:
「三叔突然进宫,不知所为何事?」
张飞躬身行礼,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激动:
「陛下!如今二哥的葬礼已然完毕,举国哀思!」
「然,杀害二哥的鲜卑索头部,至今仍逍遥塞外!」
「陛下为何还不发天兵,踏平草原。」
「为二哥报仇雪恨,以慰其在天之灵?!」
刘禅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他搓了搓手,斟酌着词语:
「三叔,朕……朕岂能不想为二叔报仇?」
「初闻噩耗之时,朕亦曾怒发冲冠,欲倾国之力以征不臣!」
「然……然丞相与诸位大臣皆劝朕,言二叔之死,主因在于其自身沉疴旧疾。」
「鲜卑之事,虽有干系,却非全然其过。」
「况且,如今鲜卑王庭与我朝边贸往来频繁,关系错综复杂。」
「若仅因一部落之过,便与整个鲜卑开启战端,恐非明智之举。」
「相父亦言,边境一旦生事,军费浩繁。」
「必将影响明年全国修路、兴水利等诸多利民之策……」
「故而,故而暂不宜大动干戈。」
张飞闻言,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圆,怒气上涌:
「李相!李相!又是李相!」
「他眼里便只有他那商路贸易,只有如何赚钱!」
「何曾顾及过俺们兄弟之间的情义?!」
「陛下!您就告诉老臣,您到底愿不愿意发兵,为俺二哥报仇?!」
刘禅被张飞的气势所慑,后退了半步,面露窘迫,低声道:
「三叔……非是朕不愿。」
「只是……相父他坚决反对,诸葛丞相亦是遵循相父之策。」
「他二人皆认为不可擅启边衅……朕……朕实在难以独断……」
看着刘禅那优柔寡断、左右为难的样子。
张飞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与无力感。
他深知,没有李翊和诸葛亮的支持。
想要朝廷大规模出兵,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英雄暮年的悲凉与无奈。
他不再多言,对着刘禅拱了拱手:
「老臣……明白了。」
「告退。」
离开皇宫,张飞胸中块垒难消。
他不甘心就此作罢,竟又径直来到了相府,欲直接面见李翊。
刚到相府门前,便见一位气质儒雅、面容俊朗的年轻人迎了上来。
正是李翊之子李治。
李治对着张飞恭敬一礼:
「……小侄见过张三叔。」
「家父料定三叔今日必来,特命小侄在此迎候。」
张飞心中一凛,暗道李翊果然神机妙算。
他点了点头:
「有劳贤侄引路。」
李治将张飞引入相府深处的一处幽静庭院。
时值深秋,院中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通体金黄。
落叶如蝶,铺满了青石板路,宛如金色的地毯。
李翊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仰头望着那满树灿金,以及不断飘落的秋叶。
身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几分萧索。
张飞走到他身后数步远处,停下脚步,沉声行礼:
「张飞,拜见李相。」
李翊并未转身,只是淡淡开口。
声音平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你来了。」
「我来了。」
张飞道,「您早知道我会来?」
「老夫不仅知你会来,更知你所为何来。」
李翊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比之当年更加清癯。
眼神却愈发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
他指了指身旁那棵巨大的银杏树,语气带着一丝感慨:
「……益德,你看这棵树。」
「乃是二十年前,老夫亲手植于此处。」
「彼时不过一指粗细,如今已是亭亭如盖,枝繁叶茂。」
「然,秋至则叶黄,风吹则凋零,此乃天地自然之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你我,皆老矣。」
张飞看着那纷飞的落叶,心中触动,却依旧执着于来意:
「先生智谋深远,几近鬼神。」
「难道这世间,还有何事能令先生感到畏惧,感到无能为力吗?」
李翊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张飞那充满不甘与悲愤的脸上:
「世上岂有无所不能之人?」
「便是算尽天下,亦难逃天道轮回,难敌岁月消磨。」
「益德,你亦是如此。」
「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了,便再也回不来。」
「你得学会……放下。」
「拿得起,放得下,方是真正的大丈夫胸襟。」
「先生!」
张飞声音提高,带着一丝不耐与痛楚。
「我此来,非是听您讲授这些人生大道理!」
「我知道。」
李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知道你来,是想问关将军之事,是想问我为何不允出兵复仇。」
「甚至……想问关将军之死,是否在老夫计算之内。」
他顿了顿,迎着张飞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坦然道:
「不错,云长选择以此种方式落幕,确在老夫意料之中。」
「甚至,可说是老夫……默许乃至成全了他。」
张飞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发白,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
李翊继续道:
「云长一生刚烈,追求完美。「
「与其让他在病榻之上耗尽其英雄气概,不若让他在战场上。」
「以最辉煌的姿态,完成其生命的绝唱。」
「此乃其本心所愿,老夫……尊重他的选择。」
他看着张飞,话锋一转:
「然而,理解与尊重,并非意味着无所作为。」
「为了补偿云长,为了使其忠义精神永昭后世,老夫已有一策。」
「何策?」
张飞下意识地问道。
「老夫欲奏请陛下,于洛阳、长安,乃至天下各州郡,敕建『武安王庙』!」
李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张飞的心上。
「武安王庙?」
张飞一愣,有些不解。
「然也。」
李翊颔首,「如今民间虽有祭祀,然终是自发,规模形制不一。」
「老夫所谋,乃是由朝廷出面,兴建规格统一、庄严肃穆的官方祠庙!」
「以云长,即武安王为主祀!」
「更以周之开国元勋、兵家之祖——姜尚姜子牙,配享于侧!」
「并于此庙之中,评选古今名将,立『武庙十哲』,陪祀左右!」
「使后世子孙,凡习武从军、欲建功立业者。」
「皆需入庙瞻仰,顶礼膜拜!」
「云长之忠义神武,将与姜太公之智慧。」
「及历代名将之功绩,一同受万世香火,永为楷模!」
「其名其神,将真正超越生死。」
「融入我华夏血脉精神之中,亘古不灭!」
李翊的话语,如同描绘一幅宏伟壮丽的蓝图。
一种超越简单复仇的、更为宏大深远的纪念方式,展现在张飞面前。
张飞彻底愣住了,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僵立在原地。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
脑海中回荡着那「武安王庙」、「配享姜尚」、「武庙十哲」、「万世香火」的字眼。
他忽然明白了,李翊并非不重情义。
也并非不想为二哥做些什幺。
他只是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层面,用一种更永恒的方式。
来铭记、来升华二哥的一生!
与这相比,一时一地的征伐复仇。
似乎都显得……渺小了。
满地的金黄落叶,在秋风中轻轻打着旋儿。
仿佛在为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悄然起舞。
张飞胸中的愤懑与不甘,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平息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撼、悲凉、以及一丝释然的复杂情绪。
他望着那棵苍劲的银杏,久久无言。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