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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收回目光,投向虚空。

发出一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萧索:

「是啊,繁华……确是繁华。」

「然,这万丈红尘,十里繁华,纵有千般好,万种妙……」

「可惜,可惜无人共赏啊……」

家仆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

勾起了主人对已故兄长和二哥的思念。

他连忙讪讪地闭了嘴,心中懊悔不迭。

车内气氛一时凝滞。

过了一会儿,家仆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试图转移话题:

「三爷,小人听闻前边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

「做的蜜饯果子甚是可口,不如……咱们去尝尝鲜,歇歇脚?」

张飞意兴阑珊,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

「嗯,且去看看吧。」

马车在一家颇为雅致的糕点铺前停下。

张飞下了车,随意在店内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并未要雅间。

他并非为了口腹之欲而来,只是觉得心中空落,需要找个地方。

让周围的喧嚣暂时填补那份难以排遣的孤寂。

店铺中央,设有一小小的台子。

一位身着青衫、手持折扇的说书先生。

此时正口若悬河,讲述着一段如今在洛阳城中最受欢迎的故事——

正是武安王关羽,单骑踏漠北,鏖战鲜卑军的传奇!

店内食客们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然而,在市井艺人的口中,真实的历史被赋予了更多神话色彩。

但见那说书人醒木一拍,眉飞色舞:

「列位看官!且说那日,武安王见鲜卑胡虏势大。」

「竟下令麾下将士尽数退去,独留自己一人一骑!」

「但见他,头戴青巾,身披绿袍,坐下赤兔火龙驹,手中青龙刀!」

「面对那拓跋力微数万狼骑,竟是面无惧色。」

「反而一声长啸,声震九天!」

「好!」台下听众轰然叫好。

说书人愈发得意,唾沫横飞:

「那鲜卑大汗拓跋力微,见关公单骑而来,还道是前来投降,便在阵前喊话。」

「谁知关公根本不理,只是将手中青龙刀一横!」

「但见他,催动赤兔马,快如闪电,疾似流星!」

「直杀入鲜卑阵中,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刀光闪处,人头滚滚!」

「马蹄踏处,尸横遍野!」

「直杀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那鲜卑兵将,碰着就死,挨着就亡!」

「关公在那万军丛中,是七进七出。」

「杀得鲜卑人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关羽如何一刀斩落数十员鲜卑将领,如何杀得鲜卑军心胆俱裂。

最后又如何立于尸山之上,吓得数万鲜卑骑兵齐齐下拜,口称「天神」!

「……自此,关公武圣之名,威震草原!」

「胡人闻关公之名,小儿不敢夜啼!」

「真乃我大汉之军神,千古之楷模也!」

说书人最后以一段激昂的赞颂收尾,醒木重重落下。

店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众人沉浸在故事营造的英雄神话之中,心潮澎湃。

然而,坐在角落里的张飞,听着那被极度夸张、已然失真的故事。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二哥关羽那刚毅而落寞的面容。

是桃园之中三人结拜时焚香立誓的场景。

是几十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点点滴滴。

那说书人口中天神下凡般的二哥,

与他记忆中那个会与他饮酒争吵,

会因大哥一句责备而面露惭色、有着血肉之情的二哥,

渐渐重迭,又渐渐分离。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瞬间冲垮了他晚年刻意维持的平静。

两行浑浊的热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见过无数生死、曾令敌人胆寒的虎目中滚落。

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滴落在身前的桌案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说书人眼尖,见这位威猛老者听得动情落泪。

还以为是自己的故事讲得精彩,便走上前来,拱了拱手,宽慰道:

「这位老丈,莫要过于悲伤。」

「关将军虽已仙去,然其忠义神武,已被陛下追封为武安王!」

「如今民间皆自发立祠祭祀,关王爷的英灵必将护佑我大汉,其传奇亦将永世流传!」

「此乃英雄之幸事也!」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更是触动了张飞心中最痛之处。

永世流传?

护佑大汉?

可他的二哥,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会叫他「益德」,会与他斗酒,会在战场上将后背完全托付给他的二哥。

已经永远埋在了那冰冷的陵墓之中!

再也无人能与他分享这胜利的喜悦。

这繁华的盛景,这无人能懂的……孤独!

「呜啊啊——!」

张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奔涌的情感,竟如同孩童般,猛地俯在桌上。

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悲怆雄浑,如同受伤的猛虎哀啸,瞬间盖过了店内的所有嘈杂。

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满店的宾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哭声惊呆了,纷纷侧目望去。

张飞带来的家仆见状,又羞又急。

生怕主人失态之事传扬出去,连忙上前,试图驱散围观的人群:

「看什幺看!都散开!散开!」

店东也闻声赶来,见这老者哭声惊人,吓跑了不少客人。

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对着张飞的家仆抱怨道:

「哎哟!你们家主人在此号啕,将我这里的客人都惊走了!」

「这……这还怎幺做生意啊!」

一家仆平日跟着张飞,在京城也算横惯了。

见这店东敢来指责,勃然大怒,抡起拳头就要打人:

「混帐东西!敢对我家主人无礼!」

「住手!」

伏案痛哭的张飞猛地擡起头,喝止了家仆。

他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歉意。

他看向那吓得脸色发白的店东,摆了摆手,声音沙哑道:

「是某……失态了。」

「惊扰贵店生意,某之过也。」

随即对家仆吩咐道:

「赔给店东十贯钱,以作补偿。」

「再赏那说书人五贯,谢他……谢他讲述吾兄故事。」

家仆愕然,但不敢违逆,只得照办。

店东与说书人拿着沉甸甸的铜钱,面面相觑。

又是惶恐,又是疑惑。

看着张飞在家仆的簇拥下,默默起身,离开了店铺。

只留下一个充满悲凉与孤独的背影。

张飞离开糕点铺,并未回府,而是径直前往皇宫。

他心中有一股郁结之气,难以排遣。

更有一种强烈的、为二哥做点什幺的冲动。

皇后张星彩听闻父亲突然入宫,急忙前来相见。

在后宫偏殿,她见到了一身常服、眉宇间笼罩着浓重阴郁的父亲。

更让她心头巨震的是,张飞见到她,竟微微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父亲!您这是做什幺!」

张星彩急忙侧身避开,上前扶住张飞的手臂。

心中五味杂陈,酸楚难言。

她记忆中那个粗豪放达、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晚年竟变得如此沉静。

甚至……带着一丝卑微。

这固然是岁月磨去了棱角,但何尝不是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兄弟后。

内心无所依凭的体现?

她宁愿父亲还是那个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却鲜活无比的猛张飞。

张飞直起身,看着女儿担忧的神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却比哭还难看。

他沉声道:

「皇后,老夫此来,是有要事,欲求见陛下。」

张星彩道:

「陛下此刻正在后苑与近侍好友蹴鞠为乐。」

「父亲若有急事,女儿这便引您前去。」

「不必劳烦皇后,老夫自去便可。」

张飞摆了摆手,大步向后苑走去。

皇家后苑中,秋高气爽。

刘禅正与几名年纪相仿的贵族子弟追逐着彩色的皮球,欢声笑语,气氛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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