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恳请大王速做决断。”
“罢孙韶之职,重新起用陆伯言。”
“以陆逊之才望,或可收拾残局,稳定军心民心啊,大王!!”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重新启用陆逊,便是直指孙权先前罢黜陆逊、任用孙韶之举大错特错。
话音未落,一人已闪身而出,正是中书郎吕壹。
他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刀,尖声斥道:
“顾相!此言何意?”
“孙韶將军乃大王亲命,代天巡狩,总督军事!”
“汝言其不堪,岂非暗指大王用人不明,洞察有失?”
“此乃是对王的大不敬!”
这顶帽子扣得极大,直戳孙权痛处。
孙权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嘴唇紧抿。
目光阴沉地扫过顾雍,却並未立刻发作。
只是默然不语,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压力。
吕壹见孙权未斥责自己,气焰更盛。
转向孙权,语气转为一种为其分忧的恳切。
“大王明鑑!”
“齐帅陈登狡诈,拥兵二十万,势大难制。”
“此乃国势之差,非战之罪也!”
“前线战报歷歷,孙韶將军自接任以来,夙夜匪懈。”
“临阵之际,亦亲冒矢石,奋勇抵抗。”
“奈何国力悬殊,终致失利。”
“岂可因一时之败,便全然归咎於主將,更质疑大王圣断?”
吕壹的意思也很明確。
汉军本来就势力庞大,整体实力远比吴军要强。
前线战报也写得很清楚了,孙韶將军確实是奋勇抵抗汉军进攻了。
之所以没能打贏,仅仅是因为双方国力差距巨大而已。
而不是因为大王您用人失误。
孙权闻言,似为自己找到了台阶,喃喃自语,仿佛自我安慰:
“唔……吕卿所言……亦不无道理。”
“齐强我弱,非韶一人之过也。”
顾雍见孙权竟被如此混淆视听,痛心疾首,再次高声奏道:
“大王!即便战败有国力之因。”
“然孙韶战败之后,不思稳军安民,反矫王命,行暴政於江东!”
“强行征丁,三丁抽二,五丁抽三。”
“閭里为之空,田畴为之荒。”
“怨声载道,哭声盈野!”
“此非御敌,实乃自毁干城!”
“若不断然制止,恐外患未平,內变先起!”
“届时国將不国啊,大王!!”
吕壹早已备好说辞,立刻冷笑反驳道:
“顾相真是居庙堂之高,不闻前线之急!”
“我且问你,我军主力尽丧,江防空虚。”
“若不紧急徵募新兵,以何阻挡齐军铁蹄?”
“莫非以丞相之口舌乎?”
“新兵孱弱,若不以数量弥补,又如何堪用?”
“孙將军所为,虽有僭越之嫌,然皆是为国家存亡计,为大王社稷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若事事皆要请示大王,往復商议,貽误战机。”
“致使齐军长驱直入,这滔天大罪,顾相可能承担?!”
他句句紧扣“为国”、“为君”,將孙韶的暴行粉饰成不得已而为之的忠勇。
孙权听著,自觉吕壹之语更顺耳,更能维护他的顏面,缓缓点头:
“吕卿所言,切中时弊……形势危急,確需权宜。”
“……韶之所为,虽过激,其心……或亦可谅……”
“大王——!”
顾雍见孙权竟如此昏聵,只听谗言,不纳忠諫。
一股热血直衝顶门,积压的愤懣、失望、对江东未来的绝望瞬间爆发出来。
他不敢相信,当年意气风发的江东之主,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此刻,顾雍忘却了君臣礼仪,猛地抬头。
伸手指向王座,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声音悽厉,字字泣血:
“昏君!无道昏君啊!”
“信佞臣,远贤良。”
“纵容宗室,祸国殃民!”
“今日之败,非天灾,实人祸!”
“皆因汝忠奸不分,赏罚不明!”
“如此下去,江东三世基业,必毁於汝手!”
“汝有何面目见先主於地下?!”
“有何面目对江东百万涂炭生灵?!”
这一声“昏君”,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所有大臣骇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一片。
孙权被这突如其来的当面斥骂惊得愣住,隨即无边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猛地站起,脸色由青转紫,额上青筋暴跳。
抓起案上地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狂悖老奴!安敢如此辱骂於孤!!”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杀意。
“来人!將顾雍拖出去!”
“斩了!立斩!”
殿前武士如狼似虎上前便要拿人。
“大王息怒!”
张昭、虞翻等老臣魂飞魄散,连忙膝行上前。
死死抱住孙权的衣袍下摆,叩头不止。
“大王!顾雍狂言,罪该万死!”
“然其乃三世老臣,歷任辅政。”
“若因直諫而诛,恐寒天下之心,损大王仁德之名啊大王!”
“是啊大王!顾相只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
“念其多年劳苦,乞饶其死罪!”
群臣纷纷叩首哀求,殿內哭求声响成一片。
孙权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翻腾,但残存的理智与群臣的苦劝终究让他未能立刻下达处决的命令。
正如诸大臣所言,顾雍不仅仅是老臣,德高望重。
其更是江东顶级大族。
倘若真把他杀了,孙权才是真正要被架在火上烤,骑虎难下。
只不过,適才顾雍撕破脸,当著文武百官的面辱骂他。
如果他孙权被做出要“杀”他的样子,那他这个吴王也別当了。
所以群臣们出面跪地求情,其实也是间接地给了孙权一个台阶下。
他死死盯著被武士按住、却依旧挺直脊樑、满面悲愤不屈的顾雍。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
“不杀……孤不杀你……”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挥去这极大的羞辱。
“剥去其冠带!罢黜其丞相之位!”
“逐出建业!永不敘用!滚!”
顾雍被粗暴地褪去官袍,摘掉进贤冠,白的头髮散乱下来。
他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悲愴,不再看那御座上的君王一眼、
踉蹌著,却依旧保持著最后的尊严,一步步走出了这座他曾呕心沥血辅佐的宫殿。
回到故乡后,顾雍便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忧愤交加,国事糜烂。
君昏臣佞,一切的理想与坚持都已崩塌。
当然,也有阴谋论者认为。
顾雍这也是想找一个避祸的机会。
毕竟隨著前线吴军將士的溃败,汉军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顾雍此举,不仅仅跟孙权划清了界限。
还来了一场“真人秀”,立住了自己諍臣的人设。
將来汉军一统江南,需要本地望族的支持来巩固统治。
那便是他重新出山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也都成了世人的臆测。
自此,
吴宫殿堂之上,再也听不见那般逆耳忠言。
吕壹之辈气焰更炽,而群臣皆缄口自保,噤若寒蝉。
君臣离心,上下相疑。
那层深刻的裂痕,如同江东基业上一道无法癒合的伤口。
在汉军压境的巨大阴影下,无声地溃烂。
江东的天空,阴霾密布,再无晴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