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衜躬身却不让辞,“只是二十万之眾,每日耗粮便达六千石。”
“若是当初遣十万精兵……”
“放肆!”
武臣列中炸响惊雷,张飞虬髯皆张,怒吼道:
“莫非战事速胜,反坏了尔等算计?”
“江南既定,新俊当起,尔等旧臣可是惧失权柄耶?”
此言如石击静水,羊衜等人面色霎时惨白。
甚至有人手中笏板失手坠地,清脆声响在大殿迴荡。
“益德住口!”
刘备拂袖而起,九龙冠冕珠玉摇动。
“……李相筹划无差。”
“若不用泰山压顶之势,使孙氏负隅顽抗,涂炭更甚今日。”
天子步下丹墀,玄衣纁裳拂过跪地的眾臣:
“朕所思者,非战之过,而是战之后。”
“江南百姓啜泣之声,岂因疆场胜负而绝於耳乎?”
殿外秋风捲起落叶,拍打著朱漆大门,似万千饥民呜咽。
刘备背著手,眉头拧起,沉声喝道:
“即减宫中用度三成,宗室俸禄减半。”
“明日开启洛口仓,先调十万石粮救急!”
“朕不管你们心中对江南作何想法,但你们都给朕记住——”
“江南要是饿死了人,朕是绝不会饶过那些吃著国家俸禄,不给百姓办实事的人!”
声落,殿內一片寂静。
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肃重,不发一言。
良久,刘备重新坐下。
“孙权泛海远遁,已为疥癣之疾。”
天子声音带著几丝疲惫。
“然其宗室遗孤散落江南,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群臣相视片刻,简雍率先执笏:
“当厚待孙氏遗族,显陛下仁德,安江东民心。”
侍中也紧接著附和:
“施仁政於亡国之裔,可使天下归心。”
眾臣纷纷称是,殿中一时充满“怀柔远人”、“彰显圣德”的諫言。
刘备頷首,温言道:
“诸卿之言,正合朕意。”
“传旨,孙氏宗室皆由国家奉养。”
“赐田宅,给廩食。”
“陛下!”
刘琰突然出列,玉笏在手中微微颤抖,朗声说道:
“孙氏可赦,唯有一人……不知当如何处置?”
满殿寂静中,关羽丹凤眼微睁:
“何人?”
“孙权幼女孙鲁班。”
刘琰伏地叩首,“此女虽稚龄,然系孙权嫡血。”
“孙氏毕竟与刘氏有著血海深仇,臣恐养虎为患……”
“荒谬!”
关羽声如洪钟,震得梁尘簌落。
“十岁女童,能成甚患?”
“汝此言,绝非君子所为!”
刘琰眉头蹙起,向刘备深深一揖:
“臣只奏闻圣听。”
“纵有万死,亦遵陛下圣裁。”
关羽闷哼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陛下!女童何罪?”
“若陛下不弃,臣愿收养教导。”
“必使其明礼知义,长为汉室子民。”
刘备凝视群臣,旋即轻笑一声:
“朕岂是戕害孩童之暴君?”
“既然云长愿负此任,便赐汝为义女,好生教养。”
“勿使其將来误入歧途。”
“臣,遵旨。”
关羽躬身领命。
刘备起身,幽幽道:
“南征之役,耗尽四海之力。”
“然江南既定,战事总算告一段落。”
天子声音渐沉,“诸卿皆劳苦功高,今日……便退朝罢。”
暮色透过雕长窗,殿外传来黄门侍郎清亮的报时声。
李翊正踩著满地落叶走出端门。
相府的青绸马车在暮色中静候。
老僕见他眉间深锁,不敢多言,只默默打起车帘。
回到相府时,但见僕役们忙著悬掛彩灯笼。
管家正指挥小廝擦拭廊下青铜兽炉,见首相归来,忙迎上来笑道:
“已按往年惯例预备寿宴,蜀锦百匹明日就能送到。”
李翊蹙眉环视:
“这是作甚?”
珠帘轻响,三位夫人相携而出。
袁莹捧著帐册嗔道:
“相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再过七日便是您五十整寿了。”
甄宓身后侍女捧著摞拜帖,柔声补充:
“京中三公九卿皆递了拜帖。”
“此外,还有青徐刺史、荆州別驾等外郡官员,都已抵达洛阳……”
首相闻言拂袖,挥手道:
“全部退回!寿宴一概从简。”
此言一出,满院僕役顿时僵立。
老管家捧著彩灯怔在原地,灯笼上“寿比南山”的金字在风中轻颤。
糜贞急步上前:
“相爷!五十整寿非同小可,您这是?”
李翊摇手指向东南方向,“江南饿殍未收,并州饥荒又起。”
“如今国库吃紧,陛下已减膳撤乐。”
“我等岂能锦衣玉食作寿?”
袁莹轻触堆满拜帖的檀木盘,担忧说道:
“只是诸多朝臣已经准备了贺礼拜帖,现在推辞,恐得罪人。”
“便说老夫染恙。”
李翊解下腰间玉带掷於案上,“取寻常葛布袍来。”
“寿宴只设家宴,不准收受任何贺礼。”
以前人们是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的。
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才渐渐有过生日的习俗。
但这时候,仍是以贵族居多。
毕竟那个年代,连吃饭都吃不饱。
谁关心过不过生日?
糜贞见著李翊如此,眼里满是心疼:
“可五十寿辰,人生只有一次。”
“莫非过了五十便不过了?”
李翊弯唇轻笑,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刻。
“待天下仓廩充实,百姓安居。”
“届时六十大寿,再与夫人共醉三日不迟。”
暮色渐浓,老僕默默撤下彩绸。
甄宓忽然俯身拾起地上拜帖,见最底下压著张粗纸——
竟是洛口仓吏所呈的每日放粮记录。
她抬头时,正见丈夫站在廊下仰望星空,葛布袍袖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摆饭吧。”
宰相忽然转身,语气温和下来。
“今日朝会上,云长收养了孙氏孤女……”
“倒让为夫想起当年徐州逃亡时,捡到的那碗粟米饭。”
“呵呵,现在想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