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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亲自挑选了二十名身手矫健、熟悉山林的斥候。

人人手持利刃强弩,带著猎犬,沿著那行在火把照耀下依稀可辨的足跡。

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如同巨兽大口般的黑暗山林。

山林內,藤蔓纠缠,荆棘密布。

刘永留下的痕跡確实清晰可辨——

折断的树枝、踩倒的草丛、以及偶尔滴落在叶片上的泥点和水渍。

他显然毫无方向,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拼命地向山林深处逃窜。

追出不到三里地,前方负责探路的斥候便发出了信號。

姜维快步上前,

只见在一处生满青苔的陡坡下,一个人影正蜷缩在乱石与灌木之中。

不是刘永又是谁?

他此刻的模样比在槛车中更为狼狈。

袍服被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的衬衣和肌肤上的道道血痕。

脸上、手上满是污泥。

他试图站起来继续逃跑,但显然在从那个陡坡滑下时摔伤了脚踝。

脚踝处不自然地肿胀著,稍微一动便疼得他齜牙咧嘴,额头上冷汗涔涔。

即便如此,他仍用双手扒著地面。

拖著那条伤腿,像一只绝望的爬虫,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刘永惊恐地回头。

看到姜维那熟悉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山岳般稳步靠近,他发出一声如同被困野兽般的哀嚎。

挣扎得更加剧烈,却只是徒劳地让自己在碎石上多添了几道伤口。

姜维没有立刻下令擒拿。

他示意兵士们散开,形成鬆散的包围圈。

自己则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个在尘埃与绝望中挣扎的皇子。

铁靴踏在铺满落叶的山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在刘永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

“別过来!姜维!汝別过来!”

刘永嘶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他抓起地上的碎石泥土,胡乱地向姜维掷去,却软绵绵地毫无力道。

“滚开!吾乃大汉皇子!”

“尔等贱奴,安敢近我!”

姜维不闪不避,任由那些泥土落在自己的鎧甲上。

他走到刘永面前,距离不过数步。

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缓缓蹲下了身子,使得自己的视线与瘫坐在地的刘永平行。

火光跳跃,映照著他平静无波的脸。

也映照著刘永那张因恐惧、痛苦和疯狂而扭曲的面容。

没有呵斥,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句常见的劝降之语。

姜维只是静静地看著刘永,看了许久。

才用一种近乎平和的,甚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语气,轻声说道:

“殿下,闹够了。”

“隨臣回去吧。”

这简单的一句话,没有疾言厉色。

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彻底击碎了刘永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所有的骄狂、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乾乾净净。

他愣愣地看著姜维,看著对方眼中那並非虚偽的平静与一种深藏的、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然后,毫无徵兆地,他“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不再是疯狂的嘶吼。

而是一个走投无路之人,在意识到所有希望都已断绝后,发自心底的、最原始的悲慟与恐惧。

眼泪混著脸上的污泥纵横肆流。

他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回……回去?”

“伯约……他们……他们会如何待我?”

“会……会杀了我吗?”

“会像处置猪狗一样……將我鴆杀……”

“还是……还是斩首於市曹?”

姜维沉默著,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此刻任何轻率的承诺都是虚偽的。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著,等待著刘永的哭声稍稍平復。

良久,

待那嚎啕转为低泣,姜维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夜风中飘荡:

“殿下之生死,非臣下所能妄断。”

“此乃朝廷法度,陛下宸衷所决。”

“然,”他话锋微顿,目光直视刘永泪眼模糊的双眼。

“臣可断言,殿下身为帝室血脉,陛下骨肉。”

“纵有天大过错,亦绝无加害性命之理。”

“陛下仁厚,朝议亦必念及骨肉之情。”

“隨臣归去,静待圣裁,方是正途。”

这番话,既点明了现实的残酷,又给予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它建立在他姜维一向言出必践的信誉之上。

刘永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著姜维。

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姜维冷硬的鎧甲上。

泛著清冷的光,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诡异的可信感。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復,眼中的疯狂与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与认命。

“……伯约……孤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再看姜维,而是將目光投向漆黑无尽的夜空。

仿佛想从那片深邃中寻找答案,最终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著山林夜间的寒凉和泥土的腥味。

然后,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

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罢了……罢了……伯约。”

“带我走罢……吾……吾亦不欲再奔亡矣……”

话音落下,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皮和紧握的拳头,透露著他內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姜维站起身,然后对身后的士兵轻轻挥了挥手。

两名士兵上前,这次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般粗暴,但也绝无温柔。

他们將瘫软如泥的刘永从地上架起。

重新给他戴上了备用的、更加沉重的脚镣和手銬。

刘永没有任何反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他被重新押回了营地,再次关进了那辆冰冷的槛车。

沉重的锁链“咔嚓”一声落下,重新锁死了那扇通往自由的门。

篝火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

士兵们沉默地收拾著行装,准备迎接后半夜的警戒和明天的行程。

山林恢復了寂静。

只有那不知名的野兽,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悠长的嚎叫。

槛车之中,刘永蜷缩在角落,將头深深埋入膝间。

自这一刻起,直至数日后抵达洛阳,他再也没有发出过一丝声响。

不再有愤怒的咆哮,不再有屈辱的哀求,不再有疯狂的咒骂。

只有一片死寂,如同墓穴。

那沉默,比之前所有的喧囂,都更令人感到压抑和不安。

东方,天际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將来临。

漫长的蜀道,依旧在群山间沉默地蜿蜒,通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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