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沾满了污泥和不知名的秽物。
最终,在追兵的步步紧逼下,他走投无路。
瞥见街角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公共茅厕。
也顾不得许多,一头钻了进去。
蜷缩在最肮脏、最阴暗的角落。
屏住呼吸,任由蚊蝇叮咬,污秽浸身,苦苦煎熬。
外面是兵丁们来回搜查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每一次声响都让他心脏骤停。
他就这样,
在这人间最污浊之地,躲藏了整整一夜。
次日天明,搜查的声势似乎稍减。
司马昭才如同从地狱爬出,踉踉跄跄地钻出茅厕。
他浑身恶臭,衣衫褴褛。
脸上、身上沾满了污渍。
过往行人无不掩鼻侧目,投来鄙夷嫌弃的目光。
强烈的屈辱感几乎将他淹没。
饥渴和疲惫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摸索着,想找点吃的。
看到路边一个卖胡饼的摊贩。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小块之前未及交给胡遵的金子。
然而,这黄澄澄的颜色,在晨曦中太过显眼。
他还没来得及将金子递给摊贩。
几个一直蜷缩在墙角、目光贪婪地盯着过往行人的流民乞丐。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扑了上来!
「金子!他有金子!」
「抢啊!」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司马昭身上。
他本就虚弱不堪,如何是这些为了生存而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的对手?
他被打得蜷缩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死死护住头脸。
那些流民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金银细软,甚至将他那件破旧的斗篷也撕扯而去,然后一哄而散。
司马昭趴在地上,浑身剧痛,口鼻溢血。
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凭藉着求生的本能,一点一点,如同最卑贱的虫豸,向着城门口的方向爬去。
泪水混合着血水和污泥,从他眼中汹涌而出。
想他司马昭,出身名门。
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如此非人的屈辱?
不知爬了多久,
他终于勉强爬出了安邑城,瘫倒在护城河外的荒草丛中。
气息奄奄,意识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郊野外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以为终究难逃一死。
「公子!是公子!」
熟悉的惊呼声响起。
司马昭猛地睁开眼,只见胡遵带着剩下的七八个家仆。
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显然也是历经艰险,个个带伤。
但眼中都闪烁着找到主心骨的激动与看到他如此惨状的心痛。
「胡……胡叔……」
司马昭见到亲人,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嘶哑悲切,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委屈与无尽的痛苦。
胡遵等人亦是唏嘘不已,眼圈泛红。
他们连忙上前,小心地将司马昭扶起。
拿出干净的清水为他擦拭伤口,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
几张硬邦邦的胡饼,递到他手中。
司马昭如同饿鬼投胎,一把抓过胡饼,狼吞虎咽。
几乎连咀嚼都顾不上,噎得直翻白眼,胡遵连忙给他拍背递水。
吃饱之后,体力稍复。
但精神的创伤与肉体的痛楚却更加清晰。
司马昭独自一人,默默走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
看着水中自己那狼狈不堪、形同乞丐的倒影,怔怔出神。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星斗满天。
他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往日的荣光,家族的仇恨。
逃亡的艰辛,今日的屈辱……
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翻腾。
胡遵担忧地走过来,轻声道:
「公子,夜已深了,露水寒重。」
「还是早些歇息吧,保重身体要紧。」
司马昭却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胡遵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力量。
他擡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令胡遵感到心悸的火焰。
那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胡遵,」
司马昭的声音因哭泣和疲惫而沙哑不堪,却字字清晰,带着刻骨的恨意。
「我司马氏,本是河内望族,累世公卿,门楣显赫!」
「皆因那李翊老贼,构陷倾轧,使我满门抄斩,血流成河!」
「此乃灭门之恨!!」
「而我司马昭,本应为魏国重臣,前程似锦。」
「亦因李翊灭我故国,使我沦为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此乃亡国之仇!!」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若不能报,我司马昭枉自为人,死后亦无颜见司马氏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胡遵看着司马昭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心中暗叹。
知道仇恨的种子已在此子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毒树。
他只能劝慰道:
「公子……您还年轻,来日方长。」
「未必……未必没有机会……」
司马昭惨然一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胡遵,不必虚言安慰于我。」
「我岂不知?那李翊,如今权倾朝野,如日中天。」
「便如同那天上的烈日,光芒万丈!」
「而我司马昭,不过是苟活于地的萤火之光,微弱如尘。」
「萤火之于烈日,何堪比拟?何谈复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去,给我寻些木炭来,要烧得最旺。」
「然后熄了明火,取那通红炽热的核心部分与我。」
胡遵一愣,不明所以:
「公子要炭火何用?若要取暖,我等可生篝火……」
「莫要多问,速去准备!」
司马昭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胡遵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找来了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
用树枝夹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司马昭面前。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司马昭竟猛地张开嘴。
一把抓过那仍在冒着青烟、灼热无比的木炭,毫不犹豫地塞入了口中!
「嗤——」
一阵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响起,伴随着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
司马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呜咽。
整张脸瞬间扭曲变形,眼球暴突,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随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昏死过去。
「公子!」
「公子!!」
胡遵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上前。
七手八脚地进行抢救,撬开他的嘴,倒入清水,拍打他的脸颊。
良久,司马昭才悠悠转醒。
但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
他的嗓子,已被那炽热的炭火彻底毁掉!
胡遵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公子!您这是何苦啊!」
「纵然报仇无望,也不该如此轻生啊!」
司马昭却挣扎着坐起,虽然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喉咙如同刀割火燎,但他那双眼睛,却在夜色中亮得吓人。他
咧开嘴,似乎想笑。
却只能发出更加难听嘶哑的「嗬嗬」声,显得无比诡异。
他用力摆手,示意自己并非求死。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艰难地划写道:
「非为轻生,乃为求生,为复仇。」
胡遵看着地上的字,又看看司马昭那决绝的眼神。
猛然间明白了过来,他失声惊道:
「公子!您……您是要……」
「毁容吞碳,改换音容,以避追捕?!」
司马昭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是毫不动摇的疯狂与坚定。
他再次用树枝写道:
「汉室重仪容,毁之,则断仕途。」
「然,眼下无逾活下去更重要者。」
「此仇,必报!速行之!」
胡遵看着地上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又看看司马昭那已被炭火灼伤、起泡的嘴唇和下巴。
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深知,在极其重视容貌仪表、甚至将之与德行才能挂钩的汉朝。
一旦毁容,就等于自绝于仕途。
绝于正常的社交圈。
将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这是何等惨烈的决心!!
「公子……您……可想清楚了?」
「一旦……便再无悔路!」
胡遵声音颤抖,做着最后的确认。
司马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随即猛地睁开,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头。
然后将怀中一把贴身携带的、用于防身的短匕,塞到了胡遵手中,指了指自己的脸。
胡遵接过匕首,手抖得厉害。
他看着司马昭那年轻却已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决绝的脸庞。
想起司马氏往日的恩情,想起如今的血海深仇。
终于把心一横,对周围同样面露不忍的家仆们吼道:「按住公子!」
几名强健的家仆含泪上前,死死按住了司马昭的四肢。
胡遵举起匕首,看着那锋利的刃口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又看了看司马昭那平静闭上、却微微颤抖的眼睑。
终于一咬牙,狠心划了下去……
凄厉的、非人的惨嚎被毁坏的喉咙压抑成断续的呜咽。
在寂静的河岸边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鲜血,顺着司马昭的脸颊汩汩流下。
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襟,也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用刑结束。
胡遵等人如同虚脱般松开了手。
看着地上那个满脸纵横交错、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已然面目全非。
只能凭藉身形辨认出的「人」,无不泪流满面。
心中充满了悲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司马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剧烈的疼痛。
他颤抖着擡起手,摸索着自己那已经彻底毁掉、如同鬼怪般的脸庞。
指尖传来的凹凸不平和湿滑粘稠的触感。
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但随即,便被更加强烈的恨意所取代。
他挣扎着,用那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的气音。
对着洛阳的方向,对着那遥不可及却又无处不在的仇人。
发出了他生命中最恶毒、最坚定的诅咒:
「李……翊……老……贼……嗬……嗬……汝……且……等……着……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