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侍辟邪小心翼翼为天子将车帘帷幕拉下,隔绝了外间惨状。
离开此处再往南行一日,情况终于稍好一些,至少见到了活人,曹叡照例下车视察灾情。
路旁设有粥铺,早已无米可炊,偶尔可见被洗劫一空的富户宅院,行至一处破败的残垣断壁旁,望见七八个妇孺老小正围着一口瓦罐,曹叡凑上去看,不知锅里煮的什幺,虎贲抓来问了才晓得,锅里煮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皮革。
「皮革安可食?」曹叡大惑,遂命人赐了些米。
临近黄昏,一股难以言喻的生肉腥气与熟肉香气随风一并入鼻,曹叡命车驾暂停,循着气味望去,只见村落一角,围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中间是一张简陋的肉摊。
他初时以为是贩卖牲畜,细看之下,却觉毛骨悚然,那摊上悬的哪里是什幺猪狗牛羊?!
这位大魏天子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虽知乱世荒年饥民相食之事史不绝书,但亲眼目睹这菜人肉铺,给他带来的冲击绝非文字可比。
他强自漠然唤来虎贲:
「将…将这些…全部驱散,将这些…肉尽数焚埋,不许民间再行此等禽兽之事!」
随行虎贲如狼似虎驱散了人群,菜市上一片混乱,哭喊声、呵斥声交织不绝,待场面稍定,车驾南行,新任卫尉董昭才缓步行至车驾之旁,低声道:
「陛下仁德。
「然此等恶事,老臣一生所见不只一二。
「陛下看得到的地方能阻止,却阻不了看不到的角落。今日驱散,明日他们便会转入更隐蔽之处,不吃…便要饿死。
「每逢大旱大蝗,必有饥民相食之惨剧,此天道循环,自然之数,非人力所能禁绝啊。」
「昔年武皇帝与吕布鏖战兖州,岁大饥,军乏粮,程公亦曾……由是失却清望,位不至公。
「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虽悖人伦,亦属无奈。」
「……继续南行。」曹叡漠然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车驾再次启动。
又一日,行至新野以南一处名为新乡的村落,已近黄昏,不知是否因此处靠近淯水水汽稍足之故,田畴竟还残存着不少绿意。
又行不多时,竟有百姓正在田畴间点燃篝火,以密网捕捉蝗虫。
见此情状,曹叡忽地忆起三月在此地所见所闻,于是下了车驾,在一众虎贲护卫下行至篝火旁。
行了一阵,竟真的看到了那个曾在此地向他解释『掘蝗子』、『捕蝗虫』的老汉。
那老汉蹲在田埂上,就着火光,啃着一块黑乎乎、显是蝗虫杂着野菜制成的饼子,脸上自无怡然之意,但至少不像菜市遇见的饥民那般绝望。
董昭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道:「蝗有微毒,食之死者十之二三,饥民无知,饥不择食,终是无可奈何。」
那老汉显然听到了董昭的话,擡眸看了一圈,显然已不记得几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贵人:
「几位贵人有所不知,飞天的蝗虫或许有毒,但还没长翅膀、从地里刚孵化出来的幼蝗是没有毒的!
「这是俺们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四月里,俺们全乡捕了一月的幼蝗,全煮了晒干,等到这时候闹饥荒就取出来吃,掺点野菜树皮,能顶饿!死不了!」
道旁众人,包括曹叡在内,大多面露疑色,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或认为是饥民饥不择食的谬论,再无人接口。
天子车驾缓缓南去,驶离这片尚存一丝生机之地。
再次抵达襄阳,已是三日后。
群臣聚于一殿。
曹叡当即下令,以身作则,减省膳食,不过一荤一素,佐以肉糜,即为一餐。
随行重臣,司空辛毗、中护军蒋济、卫尉董昭、太中大夫刘晔、散骑常侍曹纂、荆州刺史裴潜、武卫将军曹爽、中书令刘放等人面前,也多是羹汤素菜,不见油腥。
食罢。
君臣于行在偏殿议事。
董昭率先打破沉寂,分析起眼前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