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他们一定是光辉正义之人。他们允许我们歌唱,允许我们颂唱大胆的歌谣,允许我们高声讚颂自由。”
“即使我不再高贵,即使我满身骯脏。即使我是一只……坏夜鶯。”
三百族人当著世界的面,高洁傲岸地歌唱。
一个小夜鶯当著四个人的面,丑陋狰狞地歌唱。
伟大与卑微。
滚在泥浆里的动物,它们给自己抹上黑泥才能活下去。
“唰!”
胸口剑刃拔出,时鶯滚落在泥浆里,失去了所有力气。她咳出鲜血,全身寒凉,冷得发颤,却感到有人把她抱在了怀里,胸口的白石头被接住。
一滴,两滴……
温热的、滚烫的……是雨水吗?下雨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满是泥浆和雨水的贫民窟,大人们会捏住她的耳朵喝骂,路过的野狗也会欺负她,肚子常年累月饿著,只能喝脏水、吃草根充飢,每当天冷了,雨水落下,家里的小棚子遮不住雨,她就会被爸爸妈妈赶出来淋雨,冷得全身关节痛……
可这雨水却是温热的,身上也不痛了。
温柔的手掌抚摸在她额头,隨之是一个低而悲悯的声音:
“……我会修正一切,我会救赎你。”
我不会让你死去,是我误会了你,你的背刺是光荣的,你的欺骗根本不算欺骗。
“不。”她却喘息著,隱约摸到了他的头,软绵绵的,像摸一只小山竹:
“你知道的,再来一次,我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可能会死得更惨,甚至没有人知道我因何而死……”
苏明安想起她的上一次死亡,抿起了唇。
“至少这样,我有很多很多名声,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爱……”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风吹散,却带著一丝熟悉的、惯常的嗔怪意味:
“你不知道吧,小山竹……心声也会骗人。只要不断催眠自己,不断重复一个概念,那些杂音就会消失……就像你不断重复拯救一样,你催眠了自己,我也是。”
“所以,刚刚我不断重复『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个概念……你就听不见我真正的心声,你就可以不必犹豫地刺向我了……”
“遇见你这个人,我真的很高兴,就是太倒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你听见心声,我就会脸红……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著你睡觉,我就觉得好看……”
“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攻略那些人的时候,我也感觉不到爱……”
她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牵动唇角:“但是看见你……我觉得特別开心……”
“就像看见我养的一只猫头鹰一样,特开心,忒开心……”
“要是我一开始就不把白石头送给实验室,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中途折过来费那么大尽,把它抢回来,真是多此一举。”
“我是个『坏小偷』,到最后,却是个……『好骗子』。”
她望著他,看得很慢,也很仔细,眼里有著小小的他,生怕看错了,看漏了。
仿佛她的眼里,倒映著许多许多。
“我只是为了自己私慾,为了成为贵族,为了被万人追捧,而不是什么无私的忍辱负重的原因……才这么做。”
“要能活下去,我才不愿意这么干……”
“我是一只……一点也不高尚的……夜鶯……”
“我听说……你……是奥利维斯……被你记住,就能永生……”
风早歇了,连烟尘也落定了。
她的眼睛眯起一线,望见一张眼眶通红的面容。
夕阳绚烂的光辉从侧面洒落,勾勒著她苍白的轮廓。
这一瞬间,苏明安清晰地看到,一个颤抖的笑容,在她染血的唇边缓缓绽放开来。那笑容,像一朵在晨露中终於舒展开全部瓣的苞。
“那你……”
……记住我了吗?
她的表情是恐惧,没有苏明安同伴们的那些释然与解脱。
泪水不间断顺著脸颊落下,苦涩的泪水將他的衣襟很快打湿,她恐惧地双眸颤抖,恐惧地全身发颤,恐惧得覆住了他的后脑。
她紧紧咬著唇,努力地喘息,抓紧了他,血却越流越多。
她与那些伟人不一样,她分明是害怕的。
所以——
……
【祈昼继续观察:“表情很恐惧……可惜了,这样穿胸而过,最后应该还挣扎了一段时间才死亡。怀璧其罪,她要是不起贪念吞下白石头,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
——上一次,她的表情恐惧,不是因为她畏罪,而是,单纯地对死亡感到恐惧。
他见过太多伟人,所以忽略了——
常人怎能不对死亡感到恐惧?
……
【“钢筋的另一侧死死固定在墙上,所以,她应该是被人拋过来,扎到钢筋之上,顺著衝击力落下,钢筋从后往前捅穿。”祈昼分析道。】
……
——所以,她一开始就知道白石头没法引爆,唯一的解法只有她自己吞掉白石头觉醒血脉,才能击败三个人。
所以,上一次苏明安看到的死亡画面,不是谁把她扔到了钢筋上,而是苏明安那时不在,天裕实力不济无法下手,时鶯吞掉白石头后,脊背对准钢筋,自己从后向前捅了进去,强行自戕,取出白石头交给天裕带走。
——谁杀死了“知更鸟”?
並非任何人。
在《夜鶯与玫瑰》的故事里——从来不是谁杀死了夜鶯,而是夜鶯,用自己的胸口,染红了“枝头”。
……
是知更鸟自己,杀死了知更鸟。
……
【月光下,夜鶯在轻轻说,少年啊,別让真心错过】
【你要的最红玫瑰,寒冬里难寻一朵,除非用,最热的歌,换它顏色】
【少年泪,敲打著窗沉默,心上人,只爱红焰如火】
【园里白玫瑰多,却没有她要的那抹,夜鶯想,用我歌喉,换它灼灼】
【飞向那,荆棘的枝头,用胸口,捂热那尖刺如火】
……
她知道自己会在新世界的笔下重生,即使那可能並非她自己,夜鶯族也能因此正名——她不需要坐上界主之位,用强权为夜鶯强行正名,那和被杀死的知更鸟有什么区別?
她必须真正做一件能被正名的事,让人们在枝头为她歌唱。
这件事,只要被苏明安这位救世主记住,她就会成为无比伟大的人。
她要的,是名声,是財富,是后世颂扬。
——她將成为响彻整个未来世界的歌者,被救世主由衷讚颂。
“菲尼克斯做了一件蠢事,要是没有这个摄像头留痕,我说不定就不想牺牲了。但有了这个摄像头,我不想坐上界主之位后被骂了。被那些网友骂,真的很痛苦……”她哭著说:“別忘了……別忘了把我的事跡传出去……”
她的理由令人哭笑不得。
並非是为了全然的高尚,而大部分出於私心。
出於私心……做出了高尚的行径。
她一次又一次推开他,提及追杀的时候、故意哄他睡著的时候……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向她走来,化作白团,化作天裕。
幸好,她是夜鶯。
幸好,她有咒火,幸好,她愿意。
幸好,她是一个自私的“小人”。
她微微歪著头,像在憧憬一个泡在金幣里的梦境,瞳孔深处的最后亮光开始暗淡,声音也低至微不可闻。
她抬手,覆住他的后脑,颤抖低语。
所以……苏明安,带走我心臟里的石头吧。
然后,为我,为我族正名吧。
让我爸爸的那一份难得的善良,如电流般涌过我的心跳吧。
送走那颗,天真的、笨笨的白石头吧。
让重生后“善良”的夜鶯,得到幸福吧……
……
“时鶯,时鶯,你这个小偷、骗子、诈骗犯,你不是坏夜鶯吗,你在装什么好人。”恍惚间,她听见耳边有声音,是一个与她面目相同的红髮少女。
“你是谁?”时鶯问道。
“我是天鶯,是你邪恶的那种可能,也是觉醒了一部分先祖记忆的你。”虚幻的红髮少女说。
“不,你也一定不是邪恶。”时鶯笑了:“我好像想起了很多记忆,关於我先祖的……罗瓦莎重置了多少次呢,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好像,一些重置里,我叫作『天鶯』,做过很多坏事……究竟是什么让我成为了『时鶯』了呢?”
“啊,我想起来了,苏明安是我的网友,摺纸星星是他送我的……他跟我说,要是有一天想换个自己,就换个名字吧。我听说在罗瓦莎语里,时是『善良』的意思,幸好我还有这个名字。”
“其实,我根本分不清我是坏蛋还是好人,是高尚还是自私,我太迷糊了,迷糊到了最后。”
“你这个笨蛋!”天鶯望著她流血的心臟,望著她苍白的脸色,瘪了瘪嘴:
“你这个笨蛋!!!”
“我不是笨蛋,我是坏夜鶯……”有一瞬间,时鶯望见了苏明安悲伤的神情。
话语戛然而止,她露出微笑:
……
……
“……也许我是好夜鶯。”
“只是在舞台上,我扮演了一只坏夜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