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条船爆炸了。
那是大干水师的一条补给船,船舱里存放着数十桶火油。
爆炸的威力将整条船撕成碎片,燃烧的碎片和火油像烟花一样射向四面八方,最远的甚至飞溅到百丈之外。
火焰落在海面上竟不熄灭,火油在水面继续燃烧,形成一片片漂浮的火海。
不幸被燃烧火油溅射全身的人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拼命拍打身上的火焰,却发现根本拍不灭。
火油黏着皮肤燃烧,直到烧穿皮肉,烧到骨头。
许多人选择跳海。
但跳进海里,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鲨鱼,也可能是因失血过多而溺亡。
玉玲珑看着这一切,感到一阵眩晕。
她高高在上太久了。
作为门主,她的战场在天空,她的对手是同级别的强者。
她考虑的是战略、是布局、是魂玉和功法的克制。
她从未真正低头看过,这场战争对于底层武者、普通弟子来说,是什幺样子O
现在她看到了。
这是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无情地吞噬着生命。
而推动这台机器运转的,正是包括她在内的那些「大人物」的意志。
「这就是————复国伟业必须经历的过程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在海浪声中微不可闻。
如果复国成功,这样的战争会在陆地上重演。
到那时,死的就不只是武者,还有平民、农夫、工匠、妇孺————成千上万,乃至数十万、数百万。
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比海水的冰冷更甚。
她出生在和平时期,不像父辈那样身经百战。
今天,还是她执掌化龙门以来,所遭遇的第一场战争。
也是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可怕。
「怎幺?不适应战争的残忍?」
「以后经历得多了,就会习惯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清晰得仿佛说话人就站在身旁。
玉玲珑知道,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能将声音凝聚成线,直接送入特定对象的耳中。
她转过头。
右后方三十丈处,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巨大的浮木—一那显然是一条大船龙骨的一部分,足有三丈长,一丈宽,像一座小小的浮岛。
浮木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光头巨汉,身高九尺,肌肉虬结,即使在坐着也能看出其体型的惊人。
正是梁进。
此刻,梁进并没有看玉玲珑,而是低头盯着海面,目光锐利如鹰,似乎在搜寻着什幺。
玉玲珑身形一动,踏水而行,几个起落便落在了浮木之上,站在梁进面前。
浮木随着她的落下微微下沉,但很快恢复平衡。
「你————怎幺会在这里?」
玉玲珑下意识问道,声音有些沙哑—坠海时呛了水,又吸入大量烟尘,她的嗓子很不舒服。
梁进只当玉玲珑是在询问自己战况,他终于擡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向海中:「郑蛟骨逃了,他和那个禋曦会的神使颜渊南就在下面。」
「神龙已经追下去,很快就能把他们逼出来。」
玉玲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海水确实有些异样一不时有巨大的气泡从深处涌上,水流的走向也不自然,仿佛有什幺庞然大物在水下搅动。
但她此刻关心的不是这个。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四周的惨状:燃烧的船只、漂浮的尸体、挣扎的伤者、肆虐的鲨鱼————
「是啊————太残忍了。」
她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后若是光复大虞,在陆地上开战,是不是————会更惨烈?」
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想过无数次,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梁进依旧盯着海面,头也不擡地回答:「当然,陆战比海战惨烈十倍。」
「城池攻防,尸积如山;野战厮杀,血流漂杵。老人、孩子、女人————没人能幸免。」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所有人都可以觉得战争残忍惨烈————」
梁进继续说:「但唯独你不能。」
玉玲珑一怔。
梁进终于再次擡起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直视着她:「因为你是门主。慈不掌兵,义不理财。」
「你若心软,死的人会更多。」
这话玉玲珑听过无数遍。
从她记事起,每一位教导她的长老都这样说过。
当她第一次不忍心惩罚犯错的弟子时,当她第一次为战死的门人落泪时,当她第一次质疑某个可能造成大量伤亡的计划时————总有人对她说:「门主,慈不掌兵。」
她曾经努力去理解,去接受,去变得「合格」。
可今天,看着眼前这片人间地狱,她积累多年的情绪终于决堤。
「可我不想当门主!」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
海风将她湿透的长发吹起,露出苍白却依然绝美的脸庞。
那双总是平静如湖的眼眸此刻波涛汹涌,有痛苦,有挣扎,有不甘,也有深藏的恐惧。
梁进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愣住了。
他认真地看着玉玲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不,女孩她才二十一岁,梁进初见她时才十九岁。
放在普通人家,可能刚刚嫁人,还在学着相夫教子,还在为一些小事烦恼或欢喜。
可她从出生起,就背负着一个王朝的余烬,一个门派的期望,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玉玲珑也看着梁进。
她等待着他的回答。
她几乎能猜到他会说什幺—一无非是那些她听了二十三年的话:你是大虞皇室最后的血脉,你有责任带领我们复国,这是你的使命,是你的命运,是你无法逃避的宿命————
所有的长老都这样说。
所有的弟子都这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