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以为马秀英是在为女婿的事,给他摆脸子。
实际上,他却又將自家妹子想小了。
马皇后此刻继续拔著草,一边將揪出来的草根攥在手里,对著泥土地磕去,將上面带出来的土壤重新抖回地里。
她做著手上的事,终於在此时开了口。
“我是为翊儿鸣不平,但女婿的事不至於令我说你忘本。”
马皇后一字一句间,说的清晰且有力,她抬起头任由雨滴打落在自己脸上,感受著这份冰冷的清醒,不由是认认真真地嘆了一口气:“我想到更多的,乃是故去的公婆,乃是你的那些故去的叔叔、伯伯,想到的是你那些姐姐和哥哥,还有弟弟妹妹们,”
“唉————!”
马皇后又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气,无奈说道:“你常与我说起早年家中的贫苦,我们早年身怀標儿之际,你说到家中那份惨境时,每次都要流泪。
元兵征缴不来粮食,逼得朱家上吊,你的兄弟姐妹们大都饿死了,你回到家中时,公婆二人的尸首就悬在房樑上。”
说到此处,马皇后回头幽幽地望著朱元璋,目光將他死死打量著,想要尝试將此人的內心看透。
做了皇帝以后,这个枕边人变了吗?
她很疑惑。
这一刻,她不由是开口问他道:“重八,你父母当年吊死在房樑上,家中仅余下十几粒粮食的时候,你看著朱家祖辈的坟塋越堆越多,看著弟弟妹妹们一个个相继饿死在家中,再到父母双亲因为交不上粮被活生生逼死————”
“那时候,你的心会痛吗?”
马皇后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朱元璋的心,整个的揪了一下。
很显然,他確实会心痛。
马皇后从丈夫被刺痛的反应之中,总算还看到了一丝人味。
她不由是开口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当年朱家的亲人们,与如今大明辖下的六千万百姓们有何区別?”
“你朱重八推翻元朝的暴政,结果自己反过来乾的这些事,又与暴元有何区別?”
还不等朱元璋张嘴辩驳,马皇后先一步堵住了他可能要说的话:“你可能会说,元朝治下的百姓民不聊生,几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活的比你们朱明皇帝治下更加悲惨。
但这只是刚开国,读过一点史书的都知道,开国的前三十年,最是政事、朝局都较为清明的时刻,越往后越乱,越往后横徵暴敛、昏招频出、苛捐杂税日益沉重,问题才开始反应出来。
你就看著吧,用不了几年,大明百姓就与朱家当年是一样的惨境;太子一开始把你这些甲首制人”的话转述过来时,我还不相信,到最后得知女婿被你骂出宫去,才不得不信以为真。”
“朱重八啊朱重八!你还说你没忘本?”
“你说你推翻元朝,是为了天下眾生,是为了驱除韃虏,恢復中华。
如今你在逼百姓做的事,不过是將许多的王重八、李重八们一步步逼上绝路,你的这些路引、连坐,与暴元的统治本质上又有何区別?”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话说到此处,马皇后最后嘱咐道:“麵食在锅里热著,你若觉得不合你胃口,那就去別的妃嬪那里,我也不拦你。”
“至於治国,我们这种女人家本不该干政,但做事需要考虑到人性。
老子说,水利万物,而不爭。
荀子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的那一套,压抑百姓,也许利於朱家江山绵延下去,但压抑人的本性和天性,总归不是正道,我话说到这里,言尽了。”
话音一落,马皇后继续蹲下来拔草。
她的手,机械般地不停在动作著,但此刻心中更多的,却是一声嘆息。
丈夫到底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