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看到了她强撑的坚强下那细微的颤抖,看到她眼中深不见底的孤寂与痛楚。
「知微。」
这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
徐知微擡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薛淮伸出双臂,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小心,轻轻环住她单薄而微颤的肩头,如同为风雪中的旅人张开一方庇护。
徐知微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微微一僵。
她天性清冷,不惯与人如此亲近,尤其是在这心防被彻底击穿的脆弱时刻。
然而那臂膀传来的温暖与力量,如同寒夜里骤然燃起的篝火,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引力。
那份沉稳如山岳的气息将她包围,隔绝窗外的风声与心头翻涌的冰冷。
她紧绷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融化一丝缝隙,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那股坚韧之力,在这片刻的庇护中终于出现一丝松懈的余地。她没有推开也没有迎合,只是任由那份温暖包裹着自己,那颗在深渊边缘徘徊的心,仿佛找到一处可以短暂停靠的岸。
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这两年我一直在想————」
她的声音从他胸前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却又异常平静,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该去向何处?柳英将我抚养长大,给了我安身之所,又给了我立命之本。可这一切若真如大人所言,是以我生母的性命为代价换来的————」
「我曾以为尽力救治贫苦百姓,便是对这无根浮萍般身世最好的交代。用这具或许沾着原罪的血脉之躯,去换更多无辜者的生机,这或许就是一种偿还,所以我在疫区之中无所畏惧。」
「如今这偿还二字却显得如此可笑,若仇人亦是恩人,这恩情如何消受?这血仇又该向谁讨要?」
说到此处,她缓缓擡起头,眼中已无泪光,只剩洗净铅华后的澄澈与迷茫,直直望进薛淮深邃的眼眸:「你说我该如何自处?」
薛淮迎着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
这句话出自《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意为圣人若能预见细微征兆,良医便可及早干预,从而治愈疾病保全生命。
徐知微肩头的微颤倏然静止,仿佛被这句话的深意钉住。
她原本紧绷的身躯悄然放松,目光低垂片刻,随后重新擡起时,眼底的苍凉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的专注。
薛淮见状便继续说道:「知微,过往仇怨纠缠非你之过,亦非你能选择,柳英所为自有其因果与罪责。我在此立誓,必倾尽全力查明你的身世。无论你是凌英之女抑或另有渊源,我都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还你生身父母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落入徐知微耳中,也落入她冰冷而混乱的心底。
「你是徐知微,是悬壶济世活人无数的徐知微,是疫魔当前寸步不让以命相搏的徐知微。这疫区之内因你而重获生机的万千百姓便是你的来时路,你救下的每一条性命都在为你正名。」
薛淮的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一字一句道:「至于你的去处————知微,这世间风雨再大,前路再晦暗不明,只要我在一日,便绝不容许任何人再伤你分毫。我会护你周全,这不是怜悯和施舍,是敬你铮铮傲骨,敬你赤子之心。」
徐知微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
她没有言语,只是将脸颊更深地埋入他温热的胸膛,感受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沉稳心跳,而后伸出双臂,第一次主动且轻柔地环住薛淮的腰身。
薛淮感觉到怀中那细微却清晰的回应,随即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
片刻过后,徐知微轻声道:「薛大人,谢谢你。」
薛淮顺势松开她,没有刻意去纠正她的称呼,而是俯身低头看着她的双眼。
徐知微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静静地看着他逐渐靠近。
这些天的点点滴滴在两人心中浮现,又落于望向彼此的目光之中。
薛淮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吻,温言道:「夜深了,你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
「好。」
徐知微站起身来,叮嘱道:「你这段时间过于疲累,我白天开了一道凝神补气的方子,已经让春棠交给你身边的护卫头领江胜。你记得让人每天晚上炖一盅,临睡前喝下,能让你睡一个好觉。」
「我记下了。」
薛淮微微一笑,遂与她作别。
徐知微送到门口,目视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那双犹如冷玉一般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此生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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