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微微一顿,凝望着徐知微的双眼说道:「我观你当时并非仅有别无选择的决绝,更有一种近乎漠视己身生死的坦然,仿佛这副躯壳于你而言并非不可舍弃。」
徐知微缓缓擡起眼帘,对上薛淮深邃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深切的关切,以及一种想要触摸她灵魂深处那片晦暗之地的执着。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隐隐有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过,仿佛应和着两人之间骤然绷紧的心弦。
良久,徐知微轻轻叹了口气,移开视线轻声道:「大人心细如发,那时节我心中确有几分死又何妨的念头。」
薛淮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徐知微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柳英固然待我极好,可她是玄元教的人,那里规矩森严且危险如影随形,她为何要无缘无故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否还在世?我曾问过柳英,她一概不知,只说是在荒郊野外捡到襁褓中的我,但是我不相信。」
她顿了顿,再度看向薛淮说道:「这些疑问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我的内心。若我这条命本就源于一场罪孽,或是背负着血海深仇,那幺用它去换无数无辜百姓的生路,岂非一种救赎?与我而言亦是一种解脱。」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银针,刺破之前温馨宁静的薄纱,露出底下带着血腥味的真相与无边的孤寂。
薛淮看着眼前这个清冷自持的女子,她此刻卸下所有防备,露出灵魂深处的迷茫与创痛。
原来她那不顾生死、近乎自毁的勇毅背后,竟藏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薛淮略显为难地说道:「关于你的身世,我或许知道一些线索,但是眼下无法完全确认。」
徐知微平静如常,只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大人应该早就知道了,为何现在突然愿意告诉我?」
「先前是担心你承受不住打击,所以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薛淮没有遮掩隐瞒,坦然道:「这段时间我亲眼看着你以远超常人的坚韧披荆斩棘,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和事能折断你的脊梁,如实相告才是对你真正的尊重。」
徐知微眼中浮现一抹异色,这番话炽热如火,让她清冷的内心再度泛起涟漪,不禁认真地说道:「还请大人直言。」
「当初你提到过,柳英曾对你说过十九年前京城凌家的变故,她假借凌英的身份逼迫你对我下毒。」
薛淮迎着徐知微的自光,清晰而沉重地说道:「我托人打探得知,凌青确有一女名唤凌英,彼时已嫁做人妇,并有一个尚在褓的女婴。凌青夫妇亡故后,凌英惨遭夫家休弃,带着女儿消失在人海之中。后来凌英被柳英谋害,而那个女婴下落不明。」
徐知微沉默无言,只是脸色显得白了几分。
薛淮没有再说下去,他必须要给徐知微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
「果然如此————」
徐知微带着几分自嘲轻声呢喃。
在遇到薛淮之前,她从未怀疑过柳英的说辞,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被遗弃的孤女,被柳英偶然捡到抚养长大。
因此她才会对柳英充满感激,隐隐将其视作自己的娘亲,直到在沈园那一夜,面对摆明想要杀她灭口的柳英,她强忍悲痛选择了决裂。
从那之后她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世隐秘,在和柳英最后一次相见时也曾试探,但柳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此时此刻,她从薛淮口中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曾给予她温暖庇护、教会她安身立命本领、被她视作娘亲的人,竟可能是亲手杀死她亲生母亲的凶手!
将近二十年的温情脉脉瞬间染上剧毒,纵然她医术精湛也解不了此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过往变成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如同琉璃上蜿蜒的裂痕。
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下颌微收,带着一种倔强的底色,硬生生将喉间翻涌的哽咽压了下去。
一张帕子出现在她眼前。
徐知微擡头望向站起身的薛淮,接过那方素净的绢帕,没有立刻擦拭脸颊,只是将帕子轻轻攥在手心,仿佛那微薄的暖意能驱散心底透骨的寒。
窗外风声渐紧,卷动帘幔发出细微的鸣咽。
徐知微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她缓缓擡眸望向薛淮,眼神复杂难辨,苍凉道:「大人查到的与我心中最坏的猜测相差无几,只是亲耳听闻,这滋味————」
薛淮喟然道:「我曾问过柳英,你是否凌英之女,但她矢口否认,而且她已经将所知的妖教秘密和盘托出,按理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所以这件事有可能只是巧合,至少眼下不能断定。」
徐知微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柳英待我极好,她教我识文断字,请人授我岐黄之术,倾尽全力培养我,平日里对我更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虽知她身份不一般,背后亦藏着诸多隐秘,却也曾真心视她如母,感念那份庇护。
未曾想这二十载温情竟可能筑于血海之上,养育之恩是真,杀母之仇亦是真。」
薛淮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徐知微在得知如此残酷真相的瞬间,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怨天尤人,只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将那血淋淋的伤口剖开,冷静地审视着那荒诞而悲凉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