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薛淮极尽夸赞溢美之词,然而这番评价落入天子耳中却如同隔靴搔痒。
太子看到了薛淮的才能和品格,却未能触及这份奏章背后更深层的东西薛淮在尸山血海中淬链出的决断力、洞察人心借力打力的权谋手腕、敢于打破常规建立全新防疫赈灾体系的开创性思维,以及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为践行心中大义的孤勇与担当。
这些才是天子心中真正看重的、一个未来宰辅所必备的锋芒与格局,而太子四平八稳的回答显得过于表面,缺乏穿透表象洞察本质的锐利。
天子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缓缓啜饮一口,而后话锋一转问道:「若朕欲调薛淮回京任职,以其才具功勋,当授何职为宜?你,且为朕言之。
姜暄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上头顶,父皇问的是官职,考校的却是他识人用人的眼光和权衡朝局的智慧,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薛淮年仅二十一岁,已是正四品的扬州知府,升迁之速本朝罕见。若再擢升入京,必是清要显职,但也不能过于骇人,需考虑朝野观瞻与潜在的嫉妒。但他在扬州任上政绩突出,桩桩件件都是泼天大功,实打实无水分,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这一刻姜暄联想到姜璃和薛淮的交情,而姜璃对他这位大哥素来敬重感念,又想到几个羽翼渐丰的弟弟对东宫之位凯觎已久,便诚恳地说道:「父皇天心独运,明鉴万里。儿臣见识浅陋,于用人之道尚在摸索。然父皇垂询,关乎社稷贤才之安置,儿臣不敢不尽愚忠,斗胆陈言,若有不当之处,万望父皇训示。」
天子淡然道:「朕许你畅所欲言。」
「回父皇,薛淮功勋彪炳才具超群,实乃国朝百年难遇之俊杰。若调其回京,所授之职必当兼顾其卓绝之才、不世之功、及未来为朝廷担当之宏图重任,亦需虑及其年资以安朝议。」
姜暄先行铺垫一番,而后垂首道:「依儿臣愚见,薛淮入詹事府最为相宜。詹事府乃朝廷文教枢机,职在典章制度之厘定、经史典籍之研习,并为国贮才育贤。薛淮少年登科文采斐然,探花之才足证其学养深厚,且其亲历地方实务,通晓民生疾苦,若入詹事府,可将其治政之验编为典训,教化新进官员,使天下吏治得益。再者,薛淮年资虽浅而功勋卓着,授此清要之职,既彰朝廷赏功之公,又以其实干之风砥砺京中浮华,于朝野观瞻亦属稳妥。」
天子沉默不语,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姜暄见状连忙补充道:「父皇,或可使其入翰林院。翰林院为清秘之地,储才养望之渊薮,地位清贵无匹。薛淮此奏见识宏远,足见其有经纶天下之胸襟韬略。若授其翰林院侍讲学士,使其得以更专注于朝廷大政方针之研究与谏议,以备父皇随时顾问咨询,亦是一途。」
话语落定,姜暄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御案之后,天子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实质锁链,紧紧地落在姜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浮于表面的异样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将姜暄所有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漫长的沉默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姜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额角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他不敢擡手去擦,只能强自镇定,维持着储君的仪态。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终于缓缓收回那洞穿人心的目光,落在御案上那份奏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