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文多事不是说开会,好谋独决才是说开会。」
「哦?」
「黜龙帮喜欢开会,张行也经常把事情推给会议,让大头领们与头领们来商议,但名为商议,却只是喜欢听大家的谋略建议罢了,真正决断时从来只是一意孤行,然后借开会来堵大家嘴罢了。而且,无论事后情势有没有发生改变,大家又有没有什幺新的计策,他都只是听而不从,就是要一心一意按照自己之前的想法坚持下去……这便是好谋无绝,当然也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原来如此。」
「至于说繁文多事,乃是他设计官制时迭屋架构,好好的六部不用,却硬生生弄出来十几个部……这还不算什幺关键,最要命的是,这是乱世,是大争之世,是刀兵谋略来决天下的时候,正该把一切心思都用在军事上,他倒好,总是想着搞什幺全民筑基,搞什幺《黜龙律》,甚至想着修水利……我不是说这些事情不对或者不好,实在是不应该此时来费心力来做。若天下一统,四海晏然,再来做这些不好吗?」
「说的好!」罗术精神大振。「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还有轻而无备,说的是他平素喜欢摆出亲民简朴的做派,却又经常随意行动,而且防护极差……这种做派,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于四方。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罢了。以我来看,他迟早要被刺杀个几回,只是不晓得会不会得手罢了。」
「如此说来,可以尝试刺杀?」罗术明显一愣。「但他不是宗师吗?还有伏龙印在手?」
「伏龙印那一战后便碎了,他也不是宗师,只是有些说法的成丹罢了。」李枢自然不会遮掩。
众人轰然起来,而罗术也若有所思,俨然心中大动。
「但我并不建议罗总管行刺杀之法。」李枢话锋一转。
「何意?」罗术正色追问。
「因为此事到底是个赌,而且赌赢的面太小了,偏偏黜龙帮强横,论及军事、财赋,幽州不过黜龙帮三一之数,一旦事败,便无转圜余地了。」李枢认真提醒。「反正他轻而无备,自然有有心人会尝试刺杀的,咱们看着便是。」
罗术不由来笑:「话虽如此,可让两家没有转圜余地,不是李公所求的吗?」
李枢大笑:「罗总管太小瞧我了,我既至幽州,便要想着如何让幽州能胜,怎幺能因为个人私怨而陷幽州于无谓之险地呢?」
罗术立即颔首,复又反问:「我果然能胜?」
「张行有此四败,罗总管自然有四胜。」李枢即刻提醒。
罗术点点头,认真思索片刻,再度来问:「便是如此,又该如何施展呢?先与黜龙帮做臣服吗?可若如此,李公如何能在我们这里立足呢?」
李枢再三笑了笑,便将自己想好的那个南援薛常雄,北取北地的计划说了一遍,却没有提及要罗术主动居于薛常雄之下的说法。
而此言一出,堂上气氛倒也严肃了不少,虽有议论,也都严整有序了不少,看的出来,许多人都明显动心——作为一个军政实体,于乱世之中能有一个可行性计划当然是好的,但计划是否可行大家也都疑惑。
便是罗术也只是认真听了些议论,然后称赞了李枢有大智慧,却并未直接表态,搞得李枢也不好说什幺慷慨激烈的话。
不久散场,自有人将李枢送入精美客房,而后者愕然发现,宴席中一直没吭声的崔傥与崔二十七郎,外加自己心腹崔四郎,居然全都不见,而其人虽然心惊肉跳,却也无奈,也只能在房中枯坐。
坐到太阳偏西,崔四郎方才赶到,李枢也才放下心来。
结果刚一坐下,崔四郎自己便苦笑起来:「李公,有好消息与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李枢也笑:「随便。」
「好消息是,罗总管此人确实务实,留我们祖孙三人说话时,我告诉他要伏低做小,他眉头都没打一下,便直接应了,俨然是准备用你的南援北进之方略……甚至已经准备遣使南下,与薛常雄修好了。」
李枢再笑:「果然是好消息。」
「坏消息是,他这人务实的异常……他问我叔祖,崔氏在南面还有多少势力,能否联络二郎、二十六郎与程大郎?」崔四郎一声叹气。「还问我叔祖是否与冯无佚有交情,问把太后与小皇帝接到幽州牛河是否会随从?还问我们,李公自是关陇名族,既可以弃黜龙帮,将来又会不会弃他?」
李枢听到最后一句,终究难绷,却是忽的一下站起身来。
然而,这位昔日黜龙帮二号人物,在客房内兜兜转转半日,到底还是坐了回来,然后勉力来笑问:「仓促来投,不能取信于人乃是寻常……好在他信得过崔氏。」
崔玄臣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怕只怕要李公对这罗总管伏低做小,才能取得一方任事之权。」
「罗术能对薛常雄伏低做小,我如何不能对他伏低做小呢?」李枢反而坦荡了起来。
「正是此意。」崔玄臣也肃然道。「李公的根基都在黜龙帮,想要一图雄才,到底还得借外力回身取这份基业而代张行的……总不能离开河北去关西吧?而且真要去关西,以白横秋之根深蒂固,莫说不能取黜龙帮基业,怕是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
李枢心中一突——无他,这话过于突兀,崔四郎很明显是在暗示,即便是同病相怜的崔氏那几人,尤其可能是崔傥,恐怕也在刚刚的私下交谈中质疑了他李枢的关西身份。
甚至,崔玄臣自己也在担心。
这些河北人!
李枢心中发苦,却只是再度来笑:「说得好,只要还存了一份念想,就不能西去的。」
崔玄臣如释重负。
另一边的登州,随着夕阳西下,张行一行人也抵达了登州境内的一座县城,而这个时候,程大郎的不安已经到了极致……哪怕是张行路上还安慰了他一句。
没办法,真没办法,自己暂署的地盘上,自己老家附近,自己招的人,自己的故旧,即便是张首席信他,知道不是他的授意,可总要承担责任吧?
真有一日,黜龙帮地盘再大了些,要真正任命一个龙头,或者进入大行台,开大会的时候,有人提一嘴此事,到时候怎幺说?
如今只能指望这些人并非刺客,而只是间谍了。
「我等是东胜……东夷人的间谍,那位大都督安排的,这次随行,本意是想行刺杀之举,只是没想遇到昔日故人,更兼张首席威仪出众,让人心折,所以不敢动手。」随着为首之人下拜招认并奉承起来,程大郎脑瓜子都嗡嗡了起来。
「威仪?」张行忍不住吐槽一句。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什幺威仪?尤其是今天,那些少年游侠搞得跟马戏团一样,还威仪。
「跟周乙不一样,这郑二郎因为年龄缘故我是认识的。」秦宝打断下方那人稍作解释。「当年在登州打过几次,他素来怕我,这次见到我便显得慌张起来,所以漏了馅。」
这就对了。
张行点点头,方才来看程知理,却并不追责,反而问了个意外的问题:「周乙这人程大郎知晓吗?」
程知理茫然摊手。
张行于是解释了一遍缘由,乃是早年便凝丹的登州黑道高手,当日上过芒砀山劫纲,现在据说信了真火教,南下去了。
程知理这才醒悟:「这不是周乙,是赵议,他用的母姓假名!表面上粗鲁,其实是半个精细人。」
张行摇摇头,不禁感慨:「登州游侠何其多,何其散乱……而且怎幺个个都是精细人呢?」
「没办法。」秦宝幽幽一叹……很明显,来到登州老家后,他话就多起来了。「这地方先是个针对东夷的总管州,是个军州,然后又连着东夷,教人筑基的武馆也多,黑道逃命也都从此处过,三征也都从这里走……游侠自然多,而且不精细或下不去。」
张行点点头,终于再看向那下拜之人:「郑二郎,你是自作主张来刺杀,而是郦子期给你们有说法?」
「是有说法。」被捆缚严密的郑二郎赶紧做答。「大都督说,白娘子被困在东胜……东夷那里,程大郎这里肯定要招兵防卫,我们几人是登州人,又与程大郎相识,过来必然会得用,然后张首席又必然会来登州做接应,便让我们趁机作为,到时候程大郎无地自容,只能倒向东夷……」
「我视尔等为兄弟!」程大郎气急败坏,再度抢在面色不善的马围与白金刚之前开口。「就这般害我?」
郑二郎也有些惭愧,直接低头:「今日也有些顾忌程大哥好意的意思,才那般尴尬。」
程知理还想呵斥,张行却摆手制止:「老程,你不要计较,这事跟你无关,最多是个失察……这是那位大都督来给我打招呼呢!」
程大郎强压不安,便要来问。
孰料,张行反而看向了那几人:「郑二郎,那位大都督是大宗师,又位高权重,还极擅用间,你们在东夷地界地被他拿捏使用也属寻常……所幸今日你们主动收手承认,倒也不是不能做个赦免……去晋北如何?那边正缺人手。」
郑二郎连连在地上叩首,口称愿意,马围和白金刚早已经不耐,前者更是赶紧一挥手,让人将这些刺客带出去了。
人走了,张行方才与几人做解释:「是三娘的事情……郦子期如何会指望这些人杀了我?或者说,能杀我了固然是好,但杀不成也是个说法……他是让我做好准备,千万不要小看这次落龙滩之行。」
「是警告吧?」白金刚蹙额提醒。「警告我们不要带大军过去……省的把避海君招惹出来,到时候不好收拾……路上首席不是说了吗?千金教主提醒的,我们这边出兵,避海君就会动,东夷那边出兵,分山君就会出来。」
「不是。」马围脱口而对。「不是出兵就一定会有真龙阻拦,而是说,若真龙被唤醒,一般而言只会阻拦对面的军队过来,或者相互斗争。」
「真龙这般没有计较吗?」程大郎反而不解。「故事里的真龙,不都是挺聪明的吗?」
「谁知道,也可能就是不聪明,也可能是被至尊下了命令,还有可能是有怨气。」马围干笑道。
「这就差不多了。」程大郎叹了口气。「我们登州这里,其实对这两位真龙也不熟悉,只是因为三征的缘故,这个二十年里忽然跑出来两回,也都有些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