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说,跟天性凉薄的弟弟相比,韩长眉的家眷还在长安,只是派了一位心腹回去告诉这些人,听到战败消息就扔下所有直接往秦岭里钻……这本身就很危险。
所以那句话怎幺说来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大问题。
相对来说,韩引弓的枯坐原委就更简单了,他属于有心而无力,根本拿不出本钱去反水,偏偏他反水的心态是最认真的,他是真觉得黜龙帮不可抑制,尤其是最近几仗打完,就更加觉得对方迟早要胜,而留在关西这边不知道哪一战就要被人当成鱼鳞给刮了。
可偏偏明日就要撤军了。
天亮后,炊烟袅袅尚未散去,新结的寒霜也没有融化,大撤退便拉开序幕,关西军故伎重施,以骑兵出沁水北岸,尝试调度黜龙军大队骑兵,却不料黜龙军大队骑兵几乎是同时出战,而且是来攻当面关西军大营。
「这是要作甚!」听到消息后,刚刚走到浮桥上的骑军主将白立本大为震惊。「骑兵来攻营寨有甚用?!」
周围骑将也都发懵。
为什幺要渡河从沁水北岸进军,因为常识就是营寨当面战场狭窄,不利于骑兵作战,只有沁水北岸才能放开了打。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白立本的震惊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不管这些骑兵有没有用武之地,黜龙军反应都太快了!动员规模也太大了!
所以,这会不会意味着黜龙军已经知晓了他们今日要撤退的消息?
而自古用兵最难者莫过进退,会不会出大乱子?
「继续进兵,放缓速度!」一念至此,白立本对手下骑将下令,同时放弃战马,腾跃而起,径直往中央高台而去。
「此间朕自当之,你发兵如常。」白横秋见到人来,没有半点耽搁便下令。「他们若知晓我们今日撤军,必然要以打乱我们布置为先,切不可被他们调度。」
白立本闻言,只在高台上落了片刻,立即又腾跃起来,扑回沁水方向。
就这样,关西军骑兵大队渡河如初,而几乎是他们抵达对岸开始进行整备的同时,黜龙军骑兵大队也抵达关西军那刚刚修缮过的营寨前,这下子,关西军立即意识到黜龙军要做什幺了。
无他,这近万骑竟然人手一根蘸了油料、裹了麦秸秆的木柴……称不上火把,什长们拎的才是正经火把……来到寨前,火把已经被点燃,随着一声令下,木柴与火把一起被扔入寨中。
一时间,长达十余里的宽大营寨,几乎全线烟火四起。
这不算什幺成功的火攻,因为早间湿气太重,而且关西军的营盘虽然大,却也称得上层层迭迭、错落有致,中间分营隔寨设计的非常有条理,到处都是壕沟,火势未必起得来;更不要说那日大战后,这些前线营寨实际上已经很空虚,马上还要撤退,完全可以轻松放弃,就算是有烟,也未必有多大效果。
但是,黜龙军肯定也没指望着火攻有多大战争效用,他们只是要用这个驱赶营盘内的部队,为后续黜龙军大队进逼制造机会而已。
「放火。」白横秋只是观察了一下风向,就忽然失笑,然后做出了一个堪称福至心灵的应对。「撤出前营,然后我们也放火,把带不走的杂物都扔进去,让前营变成阻碍他们追击的烟火废墟!」
旁边的白横元迟疑了一下。
白横秋晓得他的意思,立即扭头看向对方:「提前撤退!不必顾忌!这是机会!」
白横元拱了下手,转身下去了。
烧自己的营寨可比烧对方的要方便的多,不过片刻便火起,而伴随着火起,整个关西军营寨也都沸腾起来,却是全体军士、民夫得到了军令,提前开始了西归。
而这个时候,黜龙军大队的前锋刚刚出了营盘,得到前军骑兵传递的消息,一时措手不及。
只能说,这把火放的极妙。
晓得自己出现失误的徐世英面色铁青,迅速寻到了张行:「首席,局势有变,不大好从正面进逼追击了,我现在引导后续主力渡河,从北岸压迫他们骑兵做追击,能留下几个是几个,当面战场白横秋肯定会留守高台,已经出营的几个营也不可能收回来,只能请你去坐镇!」
原本安坐温城城头的张行即刻起身,并做安慰:「无妨,只要他们撤了,便是我们胜了,不必求全责备。」
徐世英来不及多言,只点点头,便匆忙去了。
就这样,自作聪明的黜龙军终于遇到了白横秋一方的「小把戏」,被迫临时改换战术,徐世英-雄伯南都督大队步兵藉助安昌城的掩护大举渡河,与此同时,张行-牛河-魏文达加踏白骑的组合则都督领已经出营来不及转头的三四个营往前方与骑兵大队汇合。
战局无疑变得混乱起来。
上午时分,沁水北岸,两军开始交战,黜龙军前锋开始连续不断冲击已经占据好战场的骑兵,虽然上来就遭遇骑兵猛扑,落入下风,但考虑到后续足足近二十个营的步兵主力以及关西军迟早要撤退的现实,北岸战场的结果与过程似乎已经注定。
至于南岸堪称满目疮痍的旧战场上,就显得很平和了。
张行缓缓出阵,沿途收拢部队,抵达前线,再往前便是着火的营寨,火势不大不小,黜龙军当然不敢轻易迈过去,而是按照军令就地列阵。
便是张首席本人,似乎是因为腿脚酸痛还没有好利索,也寻了个高地放下一个条凳,安坐了下来。
相对应的,隔着一道火墙,正西面的关西军中军高台上,白横秋也是负手而立,俨然下定决心要亲自断后;河阳要塞上,司马正则一如既往,立在城头观望局势。
三人呈一个直角三角,一时纹丝不动。
看的出来,大家都能沉得住气。
只不过动态的战场上,有的是人沉不住气。
最先显露失控迹象的当然是关西军的骑兵……没办法,局势如此,他们其实是承担了断后的任务,而且面临的赫然是黜龙军主力、数量四倍于他们的严整步兵……一开始还有些优势,可打到中午,便已经无法立足,开始大面积后撤,一旦后撤,自然焦虑于撤退事宜。
于是乎,这一撤就撤到了营寨齐平的位置,然后停在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位置——韩引弓所据河内郡城的对岸。
不能再往后撤了,再撤不光是会失去河内城遮护与对应浮桥退路的事情,关键是白皇帝在对岸高台上看着呢,再撤就要顶着皇帝加大宗师的目光撤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去承受这位的怒火?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韩引弓很快得到旨意,要他出兵接应骑军,并确保接到撤退旨意之前河内城的安全。
这下子,韩大将军也沉不住气了。
平心而论,这个旨意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单纯担心骑军的安危,担心全军后路被突破,进而造成被人衔尾追击的被动局面。
所以,要韩引弓隔河兜一下。
但问题在于,这幺一来,不就相当于让他韩大将军也一起跟着断后吗?
而他现在因为大撤退只有几千防守河内郡城的步卒在手,如何能与那些骑军一起进退?
且不说韩大将军如何无力,回到战场上,大撤退还在继续,这种十余万人的大撤退,只要撤下去,哪怕再有序,撤退方也肯定会越来越慌,越来越乱的。
很快,轵关道上也出现了堵塞。
韩长眉领着一队亲卫、三队甲士列阵在道旁山坡上,一直在发呆,竟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幕,还是下属提醒,方才赶紧打马而下,呵斥阻道之人。
而也就是随着他的呵斥声出口,韩长眉心中微动,起了个念想——借着严峻军法的名头制造事端,以图阻碍大军撤退,算不算一个折中的法子呢?
毕竟,前军出现了意外,大军竟然顺利从营寨脱身了,而黜龙军只能依靠步兵自侧翼追击,这使得他反水的风险进一步扩大。
真要现在就反,不划算。
然而,还不等韩长眉来到跟前,一名将领早早从旗帜下闪出,恭敬拱手:「韩公见谅,我这就带人撤出去,让开道路请刘总管部属先行。」
说着,便直接挥手,让自己部下往道路另一侧,也就是南面山麓下避让,一时引得路口这里连番抱怨与哄闹。
韩长眉定睛一看,晓得是杂牌将军罗方,便也有些无奈……因为他知道,这厮跟他几个兄弟在军中窝囊的厉害,断不会跟自己梗脖子的,但还是摆手呵斥:「如今我来了,你便要让开道路,之前我不来,为何又抢道?」
罗方愈发将头低下去,言辞诚恳:「韩公见谅,不是我要抢,是我兄弟薛亮,他被划到薛仁大将军麾下,而薛大将军又重伤难起,本部也缺员严重,他是为了让薛大将军先行,才闹了起来,我已经让他撤走了。」
韩长眉更加不好发作了。
毕竟,薛仁也是个奇葩,所谓天子之宠幸、寒门之骤进,还是个打仗不怕死的,这种人躲着便是……真要是重伤状态下在自己跟前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今日不反,回去长安也要被拍死。
「要不……」韩长眉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让薛大将军先过吧!」
「回禀韩公。」罗方依旧低着头。「陛下有旨意,要亲自护送薛大将军过轵关,还要送他去河东老家,显耀于家乡……若非如此,前几日伤员走的时候他便该走了,所以刚刚其实是我弟因为修为低微而焦虑于撤军,不由自主便违逆了旨意……所此时醒悟,断不敢先行的,也请韩公恕罪。」
韩长眉看了眼往道路南侧撤的很远的「薛」字大旗,也有些无奈,更兼心中煎熬,便挥手让对方去了。而罗方免不了千恩万谢,才缓缓离开恢复了通行的道路,沿着庞大营盘与山麓之间的空隙往南侧避让开来。
非只如此,罗方既走,此地反而秩序井然,更是让韩长眉无奈。
难道白白弃了这幺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