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和低头看了一眼,也不生气,也不做色,而是依旧从容:「老道听了阁下两句劝说,追问了阁下两个问题……咱们既然要做过一场,也不妨君子相约,各做两次攻击……你已经攻一次了。」
说完,不待张行脸上笑容消失,这位可能是当世第一大宗师便擡起右手一掌拍下。
只是掌动,张行便觉得当面一股巨力袭来,身体几乎不能支撑,便要往后躲闪,但他情知自己在维系大阵与冰桥,此时一躲,便与当日在河内对司马正时其实有三分类似……跟当日不同的是,他可以自由行动,可对方却不是司马正当时强弩之末的状态,这是一个活生生且修为明显胜过自己的大宗师,一旦后撤,几乎是必然被对方抓住那一瞬的机会,将第二击演变成致命一招。
心思转动,却只是一瞬,不耽误这位为黜龙帮首席立定身形,擡刀一格。
只是一格,随着对方伸手抓住刀刃,便觉得真气如海潮般自弯刀上逆流而入,双臂正脉奇经俱皆鼓胀,张行平素自诩丹田中存储的真气量远超他人,此时维系大阵、建造冰桥已经耗费许多,本想接纳进来,但临到丹田跟前却心中警醒,想起自己之前不敢滥杀吸引真气之事,却是将丹田内真气疯狂往脚下引出,同时将对方真气借此联通腿脚经脉,径直泄下。
一时间,无数辉光真气与寒冰真气混杂一起,深入大地,复又向四面八方释放,而且真如海潮一般绵延不断,起落不停。
最先变化的是二人脚下官道,一开始只是彷佛被人犁了一遍而已,然后随着真气不停的释放,地面不停被切割,不过片刻,就变成沙土一般的存在;一旁河堤更是早早垮了半面,河上冰面更是碎了结、结了碎,远端河水则如沸腾一般涌动,却喷出的都是冰渣;到最后,甚至右翼远处的山麓上一点绿色都无,全然变成了砂土之色。
只是这一切都被白雾遮蔽,战场之外,不是修为高深者,根本无法察觉。
至于说那些修为极高者,不要说近处的白横秋了,就连东都的司马正与涡水的孙思远都意识到发生了大事,只是注定赶不及罢了。
唯独苦了近处两军寻常军士,彷佛遭了地震一般,立足不能,成为那些有修为联结双方大阵者的屠杀对象。
冲和到底是大宗师气度,眼见连番冲击都无法奏效,反而连累双方寻常将士,便弃了这一招,自认无效。
然而,张行硬接了这位当世第一大宗师一招后,只觉得自己四肢发软,尤其是两条腿,根本无法立定,只是凭着丹田真气疯狂涌出,维系四肢百骸,确保面上撑住罢了。
故此,待冲和擡手礼让,张首席却只是依旧礼貌擡手再割对方另一只衣袖罢了。
冲和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次重新出掌,却不是拍,而是双手齐推了,待到真气涌到跟前,张行也有所察觉,这一次根本不是侵入,而是冲击,他根本不可能斗转星移,只能对抗。
于是其人毫不迟疑,先作势格挡,乃是真气涌出,待到迎面压力骤紧,这位首席忽然一个转身,竟然躲闪了出去——他相信这位三一正教掌教的武德。
另一边,冲和掌中真气无形凝结,继续向前,将插在对方身后的那面「黜」字旗给当场打翻,但旗帜翻过,却见到更前方星芒闪烁,年轻时曾经在蜀中亲眼见过的十三金刚之阵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冲和心下一惊,手中气力再一松,便瞬间意识到机会没了。
但他意外并没有多少沮丧无奈之态,反而如白横秋目送自己下来那般有些如释重负。
如自己老友期待的那样,他尽了全力;也如自己学生期待的那样,没有胜利;更如自己期待的那般,验证了自己对天命人心的猜想……这甚至是最好的结果。
已经相当西沉的阳光下,冲和一步步走了上去,朝着自己还在勉力维持大阵的老友摇了下头。
白横秋没法说什幺,刚刚第一次冲击的威力他已经亲眼见识过了,若是那都没有尽力,简直是自欺欺人,甚至他心里晓得,本来对方不需要蹚这趟浑水的,退一步,可以不出武关的,但对方还是来了,并且先协助自己立阵,后亲身对抗,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极高,这已经不算是仁至义尽了,而是全力相报。
无需多言什幺,白横秋冷静询问:「道兄的包裹呢?不敢劳动至尊神偶,借包裹阻断当面,咱们撤兵。」
冲和摇头以对:「晓得此战关系重大,包裹裹着神偶,留给我那弟子了。」
「这是天意。」白横秋想起之前喊对方帮忙隔断浮桥时对方的一时失态,陡然醒悟,若是彼时包裹在,之际隔绝对岸通路便是,哪来的后来自己催促下的仓促对决,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说了。「这是天意。」
「天意随人心。」冲和肃然以对。「事到如今,咱们兄弟尽人事吧!」
「那就请兄长断后,容我收兵。」白横秋点点头,做了托付。「不然今晚在这路中就要离散的。」
冲和自无不可。
头上棋盘渐渐缩减,张行没有半点犹豫随之收敛——不是什幺心有默契、君子体面什幺的,而是他现在都还两腿打颤。
就这样,傍晚时分,一场蛇头蛇尾般的战斗落下帷幕……诚如张行之前判断的那样,这一战,本身不过是让一些人放弃幻想的一个趔趄而已,真正的决战早在河内、南阳,包括可能的毒漠、雕阴打完了。
然而即便如此,到了晚间,局势还是发生了变化。
具体来说就是,程知理窜的太远了。
这厮带着伍二郎、范六厨,加上伍大郎的本营,越过了战线后,一马平川……要知道,关西军是进军途中因为黜龙军停下临时改为突袭状态的,再加上这段武关道的丹水南岸地形狭窄,不算是主流通道,所以只留下少部分兵力做呼应而已。
结果就是,意识到可能的机会后,程知理改变了方略,他下令范六厨带领所有步兵,扭头钻入了南侧山梁,翻山回营……这当然注定是一个艰难的历程……而他本人与伍二郎则率领三营凑起来的七八百骑,一路向西,畅通无阻。
他们抢在关西军主力之前先抵达对方前一日宿营处,却因为担心身后即将撤军而大宗师将至放弃了与守军的纠缠,依旧顺着狭道向西。
到了当夜,抵达丧失关卡功能的武关时,不出意外的发觉,此间营寨毫无防备!
于是乎,伍二郎当先持一杆巨木扫碎关前拒马,程知理率骑兵突破武关之后,再回头放火,点燃草料、夺得一些牲畜后也不管其他,继续向西。
隔了一日,等到了二月最后一日,也就是廿八日下午,他们借着沿途双方设立的营寨补给,居然冲到了空虚的蓝田大营!
这个时候,七八百骑当然无法破掉人家的大营,可架不住程知理脑子活,他拉住了想要尝试进攻的伍二郎,先是明确告知了蓝田大营的人,说白横秋已经被斩杀,关中府兵尽没!然后毫不迟疑的又去了长安!
伍二郎亲自登上长安城,砸碎了一个角楼,宣告了同样的消息,引发了骚动后,马不停蹄,又跟着程知理于当夜抵达长安城另一侧的小城阿城。
这一次,他们成功占据了这座本来是府兵屯驻训练此时却空荡荡的军城。
而翌日一早,能文能武的程大郎开始发布告示,自称关中安抚大使,一面不停宣告武关道内白皇帝身死、府兵尽没的事迹,一面安抚民众,招降纳叛。
就在长安的西面,大后方的核心之地,一整日,都没人来讨伐他们。
随即,关中震动,竟真有人来做投降。
要知道,前两天就有一个消息自渭北传来,说是雄伯南自河东出兵,攻下了蒲津关内一侧的渡口与城池……当时长安风声就不好;而程大郎发布告示第二日,又是一个坏消息从更西面传来,说是靖安台中丞、皇族姻亲窦尚在灵武易帜,原因是陇上兵马在榆关一战全无,鱼皆罗都战死了,不得不降。
到此为止,还是没有人讨伐占据阿城的程大郎。
这个时候,惶恐不安之下,城内的窦氏全族忽然集体出逃,进入阿城!
这就好像什幺水阀门被打开一般,接下来,周遭郡县、长安官吏、蓝田大营里的辅兵,纷纷扰扰,七零八落,一瞬间就把阿城给挤得满满当当,程知理居然组织起了一支奇奇怪怪的万人规模的部队,里面不乏凝丹、成丹高手,甚至还有足够的后勤供应。
这一天是三月初二,白横秋自武关道撤回了蓝田,张行都率大军卡在武关不敢轻易进来呢,结果却迎面撞上了这幺一个奇怪的关中形势。
平心而论,这些坏消息已经不能给白皇帝带来多余的心理震动了,尤其是路上他已经知道程知理跑过来了。
但反过来说,白皇帝的出现,却让关中上下产生剧烈的心理震动……结果还没震动完呢,让关中人也丧失幻想的现实就到来了。
三月初四,王叔勇、徐师仁渡过蒲津,相呼应的徐世英、李定的旗号也在这一天出现在了蒲津北侧的渭北平原边缘地区。
巫族骑兵奉命前驱,不过两日便重新出现在了渭水北侧……应关中父老的要求,关中安抚大使程知理专门发出公文,严厉呵斥渭北巫族骑兵,要求他们谨守军纪,不然自己就要严肃军法。
居然起效!
三月初九,皇帝在长安城内皇亲国戚与官吏亲信们的反复劝说下,终于启程率大军离开蓝田大营,往赴长安。临行前,在皇帝的强烈要求下,冲和道长与之作别,往归太白峰。
而部队刚一启程,当夜,留守蓝田大营的守将窦琦便支撑不住,向武关道中的张行发出文告……说明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中讯息,并请张行入关。
在单通海、牛达、伍惊风三人的强烈要求下,张行保持了谨慎,只让牛达、刘黑榥等四营兵马先行。
刘黑榥骑兵尽发,两日便先到,立即占据蓝田大营,联络程知理,并通过程知理获得渭北军情,然后迅速发信,让张行尽快入关。
三月初十,牛达进驻蓝田,同一日,王叔勇率部南下潼关,并占据大魏开国皇帝曹固时期设立的永丰仓。
十一日,伍惊风率部抵达,却越过蓝田,直趋鄠县,李定、徐世英,甚至周行范的旗帜出现在蒲津,与雄伯南会师,当晚,伍惊风于鄠县老家遥对太白峰长啸,证位宗师。
十二日,单通海单骑抵达蓝田,同日,窦尚的旗号出现在扶风郡,洪长涯孤身抵达蒲津。
十三日,张行率领踏白骑与剩余主力从武关道进入关中,屯蓝田;而同一日,李定、徐世英、雄伯南、王叔勇、徐师仁、周行范、洪长涯一起西进,过北洛水,沿渭水向西,当夜屯于金氏陂。
十五日,北路军中军自渭南至新丰一带大举南渡渭水,南路军则全军北上接应。当夜,张行先与单通海、牛达、伍惊风、程知理诸将登白鹿原,抵达灞上,窦尚更是在常负的陪同下带领着七名郡守连夜疾驰抵达此地,奉上了灵武-陇上诸郡的地图、文书。
十六日一早,李徐雄王徐诸将尽数过河,也直趋灞上。
中午之前,南北会师于白鹿原灞上要地,合兵二十万,其中首席一人,龙头十人,大小及暂署头领八十七人,以高阶战力论,大宗师一人,宗师八人,成丹二十三人,凝丹三十一人,踏白骑合兵后为七百六十四人(包含四位新晋凝丹)。
众人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个个神采飞扬,就连突利可汗、王臣廓这类人都有昂然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