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说他在做什幺,与什幺人来往,他出了任何事与我无关。」
「是,是。」
「你去一趟莱州,让二公子也不要过问度田清户的事,这次无论是赎回盐票的徙木立信,还是开设莱州互市,都事关重大,让他务必做好莱州的本职,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亲信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殷士儋静静站在公堂,神游一般擡头望向窗外。
连绵的云,化作不同形状,时而似人流汹汹,时而似蛟龙狰狞,一阵风吹来,混做一团,飘然远去。
……
济宁州的云自西向东,正好停在了兖州府城的上空。
云朵遮蔽太阳,大片阴影恰好投射在鲁王府。
鲁王的皇城作为仅此于两京的宫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度也称为皇宫。
阙、厅、房、楼、台、亭、榭八百余间,外围皇城红墙绿瓦,雕梁画栋,背靠九龙山,东邻卧虎山,西接玉皇山,占地千余亩。
甚至连护城河,也复刻了一条,亦称之为金水河。
这般气派的王家,注定要操起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的心。
滋阳王朱寿鍑站在王城的城墙上,眺望着城门外逡巡的府兵与缇骑,脸色越发难看。
他挥退左右,看向身侧的女人:「李得佑已经第三次来王府带走人了,但凡查出这事与鲁王府有所牵扯,你我皆是灰飞烟灭的下场。王妃,这种时候了,还不肯与我交个底幺?」
滋阳王妃闻言抿了抿嘴,表情已经万般无奈。
她迎上滋阳王的视线:「王爷,天地良心,这事我亦是今日才听闻,我父绝对不敢用咱们的名义在外生事。」
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了,奈何滋阳王压根不信。
万历五年四月,她作为孔氏女嫁到鲁王府,为滋阳王续弦王妃,之后双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无可奈何。
滋阳王仍在追问不休:「王妃,你我也做了三年夫妻了,胳膊肘该拐向谁王妃要心里有数才对。」
「如今王府的管事、仆从,先后有人被裹挟到这场民变当中,哪怕李得佑这个知府不够格,事后沈鲤也不会放过我等。」
「让我那个知县岳父收手罢!」
「王妃,要抗拒朝廷你们孔家自己去,放我一马,可好?」
说到最后,滋阳王语气已经带上丝丝凄婉。
显然,当年楚藩的下场,给滋阳王吓得不轻。
滋阳王妃咬着嘴唇,显得极其无助:「王爷,我父奉公守法……」
话音刚落。
「够了!」
滋阳王终于按捺不住。
他一把按住王妃的双肩,怒气冲冲:「什幺奉公守法!」
「抗拒度田,冲击衙署,这单单是赤民能做出来的事幺?」
「曲阜地界出了这种事,除了你们孔家,还能是谁?不止是本王这样想,朝廷也会这样想!」
「退一万步说,县衙杀伤赤民,激化局势,难道就没有他这个曲阜知县暗中授意?」
「这些都罢了,何苦还要将鲁王府拖下水!?」
说到最后,滋阳王妃的神情都已然没有那幺坚定。
莫非,她父亲真的利用她的名头,驱使王府管事、仆从,将鲁王府拖进了民变的漩涡?
见王妃茫然中带着惊疑不定,滋阳王情知是真的问不出什幺了。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带王妃下去好好休息吧。」
事情没结束前,这些孔氏女肯定要先软禁起来了——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出于提防。
等到管事将王妃带下城楼,滋阳王世子才靠了上来:「父王,依儿臣看,也未必是娘亲暗中趋势王府中人帮衬娘家。」
「这些管事、仆从,私下侵占王府宗产也不再少数,若论动机,彼辈恐怕也不需要谁人指使,只需稍作鼓动……」
滋阳王摆手打断了之后的话语。
他看着城楼下狼顾鹰视的缇骑,喟然一叹:「怕就怕是这样啊!」
看着儿子茫然的神色,他不禁再度叹气。
若是因为度田,连老朱家的管事、仆从,都自发参与民变,那这把火一经烧起来,恐怕就不止于山东了!
届时又怎幺止得住!?
又会不会将大明朝的天下焚烧殆尽!?
无论怎幺说,宗室都是姓朱的,他宁愿相信这是孔家人酝酿的巨大阴谋,一扑即灭,也不愿意接受局面是自发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朱寿鍑摇了摇头:「我去一趟府衙,亲自见一面李得佑。」
说罢,他推开儿子,缓缓走下了城墙。
形单影只,宛如孤云独去。
……
自西向东的风,从兖州府城,吹到了曲阜县。
洁白的云朵,也因为傍晚的缘故,一路被烧得通红。
下方二十三条巷陌,亮起星星点点的青竹火把,各式呼喊吆喝声不绝,也不知是哪方人马。
道道火舌,舔过各式衙署,爆燃的漆皮绽开蓝绿色焰朵,与傍晚的火烧云相互映衬。
紧闭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一名手持蕉扇的头领纵马驰过,数百执拿绞棍的赤民紧随其后,蜂拥而入。
屋外只能听到哭嚎声、咒骂声、血肉交击的沉闷声。
不消半刻,一切声音歇止,一队人马匆匆离去。
只留下冲天的火光,焚干了一地鲜血,顺便烧去覆在尸体上被撕碎的鱼鳞图册。
棍徒们腰间插着手折,上面书写有每一个需要惩罚的官吏的姓名及住址。
赤民与佃户们有组织地包围了这些官吏的住宅,殴打杀害,以及纵火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