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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已是咳嗽数日,当初这位熙宁变法的护法善神渐渐上了年岁,这些年操劳于军务更是让他染上了沉疴。

吕惠卿自整治河东以来,不仅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也一直没放过对定难五州的骚扰。派兵纵火毁耕,掳劫,手段下作,无所不用其极。

党项人恨不得食其骨,寝其皮,最后党项在元祐后割让夏州等三州,也是无奈躺平的缘故,他们被吕惠卿骚扰得没有办法,这些地索性就不要了。

吕惠卿咳毕后,侍从给他上了碗粥,粥里放了些许豆沙。

吕惠卿便缓缓喝了起来,他上了年纪一贯吃得比较清淡,同时也是新党官员的传统,吕惠卿在衣食待遇上能简则简。这倒与他几个弟弟贪墨也不相妨碍,形成一等难以言语的自洽。

不久折可行,高永年几名将领率军抵至丰州城。

作为河东路大将折可行,高永年二人身旁都是上百名亲兵拱卫,出征在外威风赫赫,但到了城下亲兵都只能安歇在城外。

入了城见吕惠卿还要卸除盔甲兵刃。

这几名大将大气不敢喘地在檐下站立等候吕惠卿召见,雪落满了袍子却一声不吭。

吕惠卿将手里热粥喝毕,方示意数人入屋来。

屋里烤着炭火,吕惠卿将手探至火盆前,随意地问道:“此番出征辽国兵马如何?应付得么?”

折克行道:“此番攻天德军,并未遇到辽国正兵,扫荡了当地部族,人畜都掳得干净。”

另一员大将高永年道:“不仅天德军,河清军,金肃军也烧得干净。”

吕惠卿点头道:“放火烧去了其兵马过冬草场的牧草吗?”

折克行几名将领道:“皆烧得干尽。”

吕惠卿赞许道:“甚好,鄜延路的种师道部呢?”

“听说横山只余盐州未下,其余党项部族皆是反复荡平,搜山入林,这一次种师道听说下手颇狠,稍遇反抗尽屠了。”

吕惠卿点头道:“这方是做大事的。兵法云‘先胜而后战’便是这般。”

“章度之平日颇儒软,但遇大事还知不留手的。”

“这些年投宋蕃部不少,贡首领子弟入州学,甚至太学读书。而今大势所趋,这时仍不叛附的,必是铁了心的顽寇,此刻不下狠手,日后必是反复多叛。索性一次一劳永逸,不要将这些腌臜事留给后人来办。”

折克行附和道:“横山上千里,有劲兵数万,以往在党项与我之间横跳,一向我心腹大患。如今一举荡平,真是件快事,就算攻不下兴州,也可使其数年恢复不了元气。”

吕惠卿点了点头,看向户外寒风大作,鹅毛似的大雪呼呼地降下。

远近高低的山脉平原都覆上了厚厚的积雪。

吕惠卿又是咳了数声,然后对几名将领道:“我看来辽国援军怕是不远了,必是先冲着我河东路而来。而司空是打定了主意要先破兴州,咱们这怕是要靠自己了。”

“几位都知道,我与司空虽是不和,但朝堂就是这般有派系,就有斗争,我与司空有不协之处,但皆是为了国事而起。”

“而今我大宋的国势,正蒸蒸日上,只要打胜了一切好说,这些样的恩怨过节便可掩盖。反观党项辽国越是下坡越内斗,尔等安心办事,立功后,国家自有重赏。昔汉昭烈帝责许汜求田问舍,言无可采,国家危难时不挺身报国,实为可耻。”

二人连忙道:“末将不敢。”

折克行问道:“辽军若取道河北,趁黄河结冰攻汴京呢?”

吕惠卿闻言一笑道:“或会去,但不得河东,辽军去了河北,就算打到汴京城下也是无用,后方都是大城雄兵,去了又要复返。”

“唯有河东乃天下屋脊,才是我大宋真正生死存亡之地。”

……

被十余万宋军包围的中兴府中。

李秉常李清也是努力经营,想出各种办法来极力士气。

城中士卒定期举办射靶比赛,从中挑选出精兵充斥宿卫,并给与衣食。李秉常每次都到场观看,并亲自赐予酒食。

因天寒地冻,李秉常拿出宫里所有毡毯为守城士卒们御寒,因毡毯不足皇宫内的宫娥都是准备起来为守军织寒衣围脖,甚至连大着肚子的皇后耶律仙也是亲自作为表率。

所以眼下中兴府中暂时没有出现吕惠卿所预料那等因内斗而亡国,亡国了也要内斗的局面出现。

现在宋军又重施故计,开始修建城垒,并四处砍伐打造攻城器械,李秉常率众将登城观望,以往都是见宋军如何围城,不知体系如何,而今登城所见宋军立寨极有章法。

一座一座的连环寨修得颇具美感,同时又井然有序。

而如此庞大的营寨中,居然除了伐木声外,没有任何杂声。宋军抵达后不夸耀武力,这等低调沉默地修筑营垒务实作风,这反而给城军带来巨大压力。

众将见此忍不住纷纷请求出城攻击,不让宋军如此从容修建营垒。

李秉常想起灵州之战的惨败,还是摇了摇头,劝说部下仁多保忠的兵马必会击败贺兰山以北的宋军,回师救援中兴府,或将希望都寄托在回鹘或辽国的援军上。

半夜城中守军看去,宋军东西两面营垒火光冲天,照耀得城郊恍如白昼一般,皆是遍体生寒。

一夜之后又是无数营垒如雨后春笋般远处冒出,白日无数渡船利用黄河未结冰的档口,乘着波涛往返于两岸。不用猜都知道,宋军此番动员的民役物资都是极为充足。

眼见一座座宋军砲阵日益完固,在凉州灵州城下大放异彩的八牛床弩一台一台地摆放在城下。

城头守军弥漫着一等绝望的气氛,唯有将打破中兴府重围的希望,寄托在援军身上。

城头守军日夜向西北方向眺望,辽国援军到来,任何出现在西北方地平线的人马都会令守军们激动不已,只是这等希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可到了十二月后,中兴府不仅没有盼来各路来的援军,反而是又从灵州方向开一路规模庞大宋朝人马。

这正是章越亲率大军抵达。

章越按马徐徐而行,走在彭孙在黄河河面铺设的临时浮桥上,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密密麻麻甲叶碰撞声,身后是无穷无尽的大军,片雪从头顶飞入黄河波涛中消失不见。

抵达兴州,章越踏上黄河浮桥这一刻意气风发。

一路上行来都是捷报频频,仿佛自己向前走得每一步,都是正走上命运的巅峰。

尽管如此,章越心底仍想到国家中兴的基业,在坚定和犹豫中左右徘徊,有成就身前身后名的憧憬和失败的担忧中疑虑不解,然而左右尽是坚定不移跟随的幕僚亲随,以及眼中充满狂热的士卒们。

从汴京至京兆府,再到延州,最后至中兴府,章越身为宰相并不乘舆,反而与十万士卒千里并行,同甘共苦。

宋军虽是行路疲惫,士气却是高昂至极。

章越渡过黄河,泾原路经略使彭孙已率众将在河口等候多时。

“启禀司空,中兴府城池坚厚,党项人经营多年,末将先破了翼城等外围营垒,再于城下立寨设围,还请司空恕罪。”

彭孙在章越面前依旧自称末将而不是下官。

章越道:“你是前军主帅,这些自断便是。与王赡相处如何?”

彭孙闻言支吾,章越早知二人不睦,彼此都处了竞争的念头,围城这些日子没少暗自给对方扯后腿。章越暗叹一声,别以为部下们能够顾全大局,一切从国家大义出发。谁心底都有小九九,一旦自己不在现场,斗起来也是没完没了,哪怕大敌当前也要内耗。

所以遇到最高优先级的大事,总负责任人必须到达一线。

片刻后王赡也是率众将冒雪赶到,章越看了对方一眼。王赡拜下道:“末将攻城不利,还请司空恕罪!”

彭孙在一旁默默擦汗,章越扶起王赡道:“攻城之事我已晓得,至少试探了城中虚实。”

彭孙,王赡二人惊若寒蝉,众将更是大气不敢出。

章越回身道:“城周营垒清扫干净了吗?”

彭孙连忙道:“好教司空晓得,已在两日前全部攻破,城周只余羊马墙。”

“兴州十八里,较开封府四十八里显是小多了,但护城河池阔十丈,四时水不竭,确实难遏,不过末将已填埋南段护城河,其余各段再过十几日可冻结成冰,可省去一番功夫。”

章越颇为嘉许地道:“你没有等护城河结冰提前填埋壕沟,确实办得不错。”

彭孙大喜道:“多谢司空夸赞,末将只是苦于兴州城池高厚。”

章越道:“我料到了,故此番从汴京给你带来了飞山雄武两路禁军。”

彭孙吃了一惊道:“敢问司空,可是军器监研究成功了?”

章越点了点头,对于有志于收复汉唐故土的先帝和现任天子,都对武备军械都有一种莫名的狂热。

军器监经过章越,吕惠卿,沈括改革后,制造军器质量确实大大提升,各种能工巧匠亦亲自献谋献策。

尽管不少大臣们认为皇帝不该务此小道,而琢磨专研于治理天下的大经大本。

历史上每个喜欢开疆扩土的天子都实在地喜欢研究武备,加之苏颂,沈括二人又能在这方面投其所好。所以大宋的军工技术一路起飞。

这飞山雄武二路禁军就是装备了军器监的最新式武器,从汴京随章越调至兴州。

章越亲披盔甲,抵达兴州城下观阵。

攻城宋军上下得知章越亲临士气高涨,各个精神抖擞,面对眼前兴州城跃跃欲试。

当朝宰相,三军统帅抵达兴州城下,还用多说吗?

下面就是一鼓作气攻下兴州了。

而看着这座兴州城池,章越胸中激荡之意实难以平静,一旁章亘见章越这般亦红了眼眶。

风雪中上百名战将在章越身后按剑默立。

“真是一片大好河山!”

巍巍贺兰山下,章越重新抬起头看向兴州,兴州有四个城门,比汴京十个城门确实小一些。

从地理而论,兴州西北面的贺兰山和东面的黄河就犹如一个括号般将其包围在中央,从风水而论依山傍水确是一块吉地。贺兰山如同传说中不周山般于城池西北耸立。

现在宋军已将营垒和栅栏修建至城下两百步附近,栅栏之后又修了一道土墙。

宋军兵马前压,木栅栏后长矛林立,铠甲鲜明,土墙后则是宋军骑卒,他们牵马坐地休息,而战马反复咀嚼着马嚼子。

营垒望台站台上都是手持神臂弓的宋军,营垒中央还有几十架床弩,外周砲阵更是不计其数。此刻宋军营垒上空同时飘扬着大大小小的旗帜,好似一片赤色的海洋,正波涛翻滚。

风雪中‘大宋司空章’的旗帜,此刻兴州城城南高高竖起,在无数营垒前后左右旗帜的簇拥中,好似群星捧月一般。

章越看去这等阵势之下,就算兴州的党项兵马,就算辽军全师而至,也有信心一战。

章越呵了一口长气,看似随意地指着兴州道:“兴州城池坚固,党项羌据此经营数十载,怕是不好攻。”

“启禀司空,兴州城看似高大,实不堪一击,末将愿率军试探其虚实!”首先出言者党项降将嵬名阿埋。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麾下将领见给一个番将抢先,皆奋勇请战攻城,想在章越面前立功露头。

一旁转运使孙路则道:“启禀司空,是否先派人入城劝降?”

章越摆手道:“攻不下分毫,言语则不重。”

面对众将请战,章越当即点了郭成和另一名归附的党项将领嵬名阿埋攻打党项城南城墙两处薄弱处。

大雪飘飞,落在宋军甲胄。

郭成勒马立于填埋的护城河畔指挥兵卒。

另一路的嵬名阿埋按刀而立,秃发上凝着冰碴。

几十辆裹着厚铁皮的木车在士卒中推搡下缓缓前移,车轮碾过冻土发出闷响。车斗里装满碎石与柴薪,要将护城河未冻实的残段彻底填死。

紧随其后的是洞屋,五十余座形似移动堡垒的木屋覆着湿麻布,底部装着滚轮,士卒中弓手藏身其内。

最后则是楼车,五辆高过城头的木楼被绞车缓缓升起,楼内神臂弓手已搭箭上弦。

城头上传来党项将领的嘶吼。

城上与城下羊马墙内党项上千张强弓引满,无数箭矢泼向宋军阵列。

洞屋内的弓手反击,神臂弓射程远超党项弓。

箭簇在风雪中穿梭,钉在城头木栅栏上。

城头上不断有俯身射箭的党项士卒应声栽下,身体砸在城下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随后宋军床弩发威。

五台床弩的巨箭粗如儿臂,箭杆裹着铁皮直扑城头。

第一支箭撞在城头挂满糠袋与被褥的木栅上,木屑飞溅,糠袋瞬间被撕裂,白花花的糠粉混着雪沫漫天飞扬。第二支箭竟直接洞穿城头敌楼的木柱,“咔嚓”一声,敌楼一角轰然坍塌,数名党项士卒惨叫着坠入城下。

“杀!”

见此一幕嵬名阿埋拔刀大喝,亲自率数百名党项降卒推着鹅车冲向城下。

城头上的党项砲石终于砸下来,巨石带着呼啸掠过,一辆鹅车被直接砸中,木架崩裂,碎石与柴薪散落一地,车旁两名士卒当场被压在石下。

其余鹅车未敢停顿,士卒中甚至有人跳下车,徒手将碎石推入河中。

护城河残段终于被宋军填出两条二十余丈宽的通路。

偏车推进。

二十部底部装着铁轮的偏车,被士卒中抬着冲向羊马墙,车身上下裹着湿麻布。

而城头党项守军将点燃的草束与油脂桶投出,火束落在偏车上,却被湿麻布挡住,只冒起阵阵白烟。

偏车则贴着城墙推进,车首的铁铲不断刨挖墙根,破坏城下羊马墙。

随即羊马墙后党项士卒翻墙杀出,两军战作一处……一名党项白盔白甲的将领亦是十分悍勇,手持铁锏,冒着宋军箭矢,杀入宋军阵中,连杀数十人。

不过这等个人的悍勇都只是昙花一现,对方没有后援,旋即陷入宋军重围中被击杀。

厮杀近一个时辰,宋军方鸣金收兵,城南大片羊马墙被推平,数百名党项士卒身首异处,但守军在羊马墙后又挖了第二道壕沟,宋军只好放了一把火后退归。

作为党项统军嵬名阿埋打得极为卖力,章越当即赏了他同州团练使之职。

郭成更是拔了作泾原路都钤辖。

二将面露喜色,心底暗恨为何方才不更主动些请缨,给二人争了先。

回帐后众将告退,章越一面吃饭,一面听得军报,不时有人入帐参见。

押解军粮至帐的灵州知州范纯礼交割之后,向章越禀告道:“大帅,下官路过延州听闻鄜延路兵马对横山蕃部杀戮过甚。”

章越道:“此事种师道会有主张。”

范纯礼悻悻而退。

章亘在旁道:“启禀司空,有密报言秦凤路有官员向朝廷上疏弹劾彭孙,王赡,要不要查办?甚至还将二人言语都抄作密录。”

章越道:“将这些官员名字都一一记下。”

章亘又道:“户部尚书陈瓘来信,自知晓司空抵达兴州后,汴京盐钞交子价格疯涨,已回到出兵讨伐党项之前,询问如何处置?”

章越道:“将朝廷之前买得抛去一半。”

章亘吃了一惊,今日攻城不是一切顺利吗?

“难道这兴州城怕是一时半会打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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