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寂静,李秉常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国相所言,朕深思过了……不可一心依赖辽国为援,当以自强为计。”
“议和可以拖延时日。”
“转告宋使,朕一切答允其所请。”
满殿群臣闻言皆是惊讶,齐齐拜下。
连如此苛刻的条件都答允了。
李清垂泪道:“臣等无能,累陛下受此侮辱。”
李秉常苦笑道:“朕非亡国之主,不知为何却遭此劫难。”
“不能保境息民,皆朕之过也。”
“今日之后,朕改兴庆府之名为中兴府,望与诸位臣工一并中兴我大白高国!”
话音落下,李秉常无奈叹息,他想到了殿后的妻子契丹公主耶律南,以及他的孩儿。
而殿下一意主战的众将领们见国主坚持欲降伏大宋,都是不甘地顿足叹气。
大有我等皆愿死战大宋,报效国家,为何国主偏偏欲降的道理。
朝中便这般不知不觉地分裂了。
……
灵州城墙。
章楶看着墙砖上深深的箭痕,石痕这都是之前攻城抛石和箭矢落下的痕迹。
攻下灵州更令章楶望向了黄河对岸兴庆府,以及延绵的贺兰山。
四周都是甲胄未卸的将领们正屏息肃立。
城下宋军工兵正用党项俘虏拆毁瓮城,铁锤砸碎夯土的闷响混着黄河风声传来。
章楶对众将道:“灵州城破,城主与众将聚在府里尽自戕而死。”
“党项立国百年,确实有些说法,下面要打兴庆府。
“诸位要更用心了,此国朝百年心腹之患。”
众将轰然领命。
说完章楶看着黄河对岸的兴庆府徐徐出神,党项上下死战耐战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此仇敌不灭,日后起势则难了。
“枢相,朝廷令谕!“亲兵呈上漆盒密信。
章楶展开令谕时,正看着“受降“二字上。
那是章越亲笔所书“暂缓西进,固守灵州“的钧令。
章楶看了大惊失色,当即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令谕遍示众将。
种师道道:“纵使辽主陈兵百万于幽州,但此时受降岂非纵虎归山?“
众将纷纷道:“我等辛苦,便是为了大破兴灵!踏破贺兰山!”
“岂有此时班师的道理。”
送令谕使者劝说道:“朝廷的意思,留残夏制西北,方为制衡之道。“
望着波涛滚滚的黄河,章楶长叹道:“昔年羊祜屯田江夏时,却终未能亲见楼船下建业……之日“
众将忙道:“枢相!“
“枢相!”
章楶心道,章越为人虽是智谋谨慎有余,但说到底还是魄力进取不足。
眼看兴庆府就在眼前,却顾忌朝中反对,阿里骨做大,想要见好就收,不敢攻之。
最后看党项肯降,不肯尽全功,真是坏了大事。
章楶话放在心底,没与众将道出,他扶着城墙看着天边那块火烧云,怔怔地出神。
突然黄河边的冷风袭来,吹拂着城墙上的宋字大旗飘飞,旌旗的袍角正好掠过他的发鬓。
几名幕僚窃窃私语传到耳边:“章越欲效曹武惠(曹彬)之仁收党项,不忍心多造杀戮,奈何党项狼子野心非南唐可比。”
“方才枢相言羊枯屯田于荆州,杜预楼船下东吴之事,然三国时东吴又岂有契丹为援!”
“司空失策了。此大好时机一纵,即去不再来。”
听到这里,章楶再也忍不住,一口气鲜血喷出,仰天栽倒在地。
“枢相!”
“枢相!”
“枢相!”
章楶闭眼前只看四处奔来的属下大将,还有身旁黄河绵绵不绝地咆哮声。
……
“东镇辅军的家人,要好生安抚,一切从优厚待。”
章越对官员们吩咐着,“可以不惜金银从辽国手里买下俘虏,同时妥善安置阵亡将士的遗体,就在当地掩埋。”
“一切钱财都由朝廷支出。”
众官员手捧书页将章越的话一字一句记录。
章越信道啊,与辽国这一战打了也好,打了双方都清楚自己的实力,对国内强硬一派都了交代,待主和势力抬头,就可以坐下来重新谈条件。
大政方针不同,手段与目的是相反的。
与辽国打是为了谈。
与党项谈是为了打。
办事双管齐下,才有事半功倍。
这重新谈判条件也是东镇辅军八千将士争取下来。
当然辽国要继续打,章越也是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才是谈判的底气。
正言语之际,突然下面官僚来报。
“司空,大事不好了。”
“行枢密使章楶病故在军中了。”
章越闻言勃然色变,章楶居然病故在军中!
他知道章楶这些日子攻打灵州忙于军务,身子一直不好,但没有料到对方竟突然病故在军中。
章越忽然想到什么,顿坐在太师椅上撑着扶手,徐徐道:“质夫是因我而死!”
属吏道:“行枢密使遗表奉上司空。”
章越手指微颤打开章楶的遗表,但见遗表上书。
楶顿首再拜章公钧鉴:
灵州一役,将士浴血方破坚城,今兴庆府门户洞开,党项人胆裂乞降,此乃天赐灭夏良机。然钧令忽至,命某收兵受降……楶非敢违命,实恐李秉常缓过气来,复为边患!
昔张元于好水川之败,令夏人百年猖獗;今若纵虎归山,恐异日西北子弟血,更甚于今日!楶老矣,本欲直捣贺兰山下,今呕血帐中,已知天命难违。
楶一生自负,唯公知我,授命三军,效仿卫霍故事。
昔鸣沙城夜袭,重兵钝于灵州城下,皆公力排众议委以重任;今楶却负公所托,未能竟灭国之功,死当衔恨!
然公以司空之位总领百揆,望念天下苍生,勿为汴京浮议所动……灭党项,复我汉唐疆土!
楶绝笔。
章越闻言大恸,当场弃信,当堂落泪。
堂中众吏见章越如此,都是大惊。
章越在位多年,几时看到他如此失态。
使者边哭边道:“丞相,章楶写下此信后,强撑病体巡营,见士卒犹自磨刀擦箭,不禁潸然泪下对众将叹道:“吾辈只知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何曾懂得庙堂上之事?”
章越默然道:“拟熟状,追赠章楶为右银青光禄大夫,加赠太师,追封秦国公!”
片刻后礼部官员秦观入内对章越道:“启禀司空,李诈明要向陛下辞行返回兴州。”
章越定了定神对礼部官员秦观道:“你还称作李祚明,要呼之世子了。”
秦观定了定神称是。
章越平息了哀伤,片刻后已是恢复常色道。
“让阿里骨的使者也一并带上面圣!”
“是!”秦观应道,躬身领命而去。
……
时值仲秋。
金明池畔碧波潋滟,正映着汴京以及大宋如今的盛世气象。
池水如镜,倒映着天边舒卷的云霞,几艘画舫轻荡其间。
夕阳下,岸边垂柳已染微黄,随风拂过石阶,偶有落叶飘落池面惊起涟漪。
池北的临水殿前。
禁军仪仗肃立,旌旗猎猎。
水榭里,乐工正奏起《凉州》大曲,天子游赏着金明池。
不久两边使者被带入水榭旁的殿上。
一边是党项使者李祚明,副使嵬名浪布,另一边则阿里骨的使者药罗葛·特勒,副使铁木儿是鞑靼人。
两边看见宋朝天子后一并拜下道:“臣见过陛下。”
一旁黄履道:“贵国国王已是答允了本朝条件,立阁下为王嗣!”
一旁阿里骨的使者神情一震。
但见李祚明面上平静,早有预料地将腹中说辞道出:“臣谢过大宋皇帝恩典,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大宋有天命在身,故王师所至,顺逆自焚。。”
“臣等本边陲小邦,蒙先王余荫,窃据河西,之前妄称尊号,实乃夜郎自大,不知天威。”
“今臣为大宋藩臣,岁岁朝贡,世世恭顺。而河西诸州,尽归天朝;夏国印玺,谨奉阙下!臣及子孙,誓守臣节,不敢复生异心。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以往觐见李祚明都是称外臣,如今去了国号后,直接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