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的残雪,像被北风冻在荒原上的浪花。
浪尖早被初春的日头与寒风吹薄,卷着细碎的冰碴儿,像窗欞上凝结的霜花,指尖一触便能撚成粉。 夯土路吸饱了潮气,积雪化得干净净,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黏脚的土腥气。
瘸腿老辛骑在匹骗马上,马鬃修得齐整,四蹄踏在土路上稳当得很。
他随着马身起伏打浪,腰间环首刀悬在革带间。
鲨鱼皮刀鞘的铜吞口被磨得锂亮,每走一步都要轻磕革带上的铁环,“叮叮”声在风里飘出老远。 在他身后,一百八十名部曲拉成了半里长的队伍,骑马的人与步行的人错落相间,军容乱得像散沙。 有人敞着衣襟,胸前刀疤在日头下泛着猙獰的光; 有人歪戴皮帽,发梢沾着草屑与尘土。
还有个半大的汉兵正用袖子抹鼻涕,另只手却把父亲传下的短刀攥得紧紧的。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晃着膀子走路时,浑身都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悍气。
就像...... 一群从戈壁深处闯出来的荒原狼。
队伍里汉人与鲜卑人杂处,鲜卑汉子多束着脑后髻,用磨得光滑的兽骨簪子固定,左衽的短褐上常绣着简化的狼头纹样。
只是一多半的鲜卑人已经没了祖辈高鼻深目的模样,眉眼间与汉人相差无几。
他们自幼听着《陇头歌》的调子长大,酒酣时却也能吼出《敕勒川》的苍凉,喉结滚动间全是草原的风。
有个鲜卑青年腰间挂着汉人的玉佩,那是他娶邻村汉女时的聘礼。
玉佩旁又系着草原的狼牙,风吹过,玉佩与狼牙相撞,声音比老辛的刀环更加清脆。
他们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因为全是自家带来的装备。
一个骑黑马的汉子扛着支长矛,只有枪尖是铁打的,枪杆还是自家院里的老枣木。
几个步行的汉兵握着锈迹斑斑的长刀,刀鞘上的裂痕用麻线缠了又缠,刀刃却磨得雪亮,那可是他们吃饭的家伙。
“快看! 那就是上邽城了吧? “
队伍中段突然炸开一声雀跃的呼喊。
这是一个尚未到及冠之年的鲜卑少年,脸上的冻疮都透着兴奋。
他举着短剑指向远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上邽城的轮廓在天空下愈发清晰。
灰褐色的城墙是用当地的黄土夯筑的,历经风雨冲刷,墙面上布满了沟壑。
城墙上的垛口排列如齿,守兵的身影在垛口后不时晃动,甲片反光像撒在城墙上的碎银。
城中飘出的炊烟懒洋洋地散开,将天空染成淡灰色,更勾人的是风里裹来的肉香。
那是开在城门口的“老马家羊肉汤”的味道。
用羊肉混着花椒、茴香慢熬,乳白色的羊汤起锅时再撒一把翠绿的葱花,香得能把人的魂儿勾走。 部曲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那个喊出声的鲜卑少年摸了摸怀里的钱袋,粗布袋子里的铜钱碚得手心发沉。
那是杨城主提前发给他们的半个月的军饷。
他给母亲留下了大半,手里的钱还可以买点肉汤解解馋。
可是一想到临行前母亲说过,妹妹秋上就要嫁人,便想着该攒钱给妹妹买一匹汉人织的细布。 于是他只咽了口唾沫,把钱袋往胸口按的更紧了些。
城头上,屈侯裹着披风,阴沉着脸色巡城。
他刚巡完西城的垛口过来。
作为上邽城的部曲督,他掌握着城防的兵权。
可是自从新城主杨灿走马上任,他这位置就像是坐在针毡上。
他知道,杨灿就算不换别人,他也是必须要换掉的。
城防要务,杨灿不可能久于他人之手。
也是因此,他才铁了心地跟着老城主李凌霄,盼着把杨灿赶跑。
可杨灿近来的举动,让他心头的希望一点点凉了下去。
老城主离任时散光了府库之财,结果杨灿轻拿轻放,根本没有对此大作文章。
转头他便雷厉风行地抓了依附索二爷的一大群商贾,就连横行霸道的索二爷本人都被关进了大牢。 杨灿一下子钱也有了,威也重了,这让屈侯心里的算盘越打越乱。
这几天,城主府又派出个名叫赵楚生的怪人,天天跑到渭水码头瞎转悠。
他指挥工匠搭木头架子,说是要建什么“起吊装置”。
据说那玩意儿建成之后,能轻易把船上的重物吊到岸上,也能把沉重的货物轻易搬上船,比几十个力夫一起动手还管用。
杨灿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在上邽城站稳脚跟,他能有闲心做这些事情?
屈侯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他怕自己押错了筹码。
可若让他就此归附杨灿,他又不甘心。
他屈侯这一辈子就只会练兵带兵,交出兵权的话,跟砍了他的手脚有什么区别?
“督爷! 您快看城下! “
垛口后突然传来一名士卒的惊呼。
屈侯不耐烦地皱起眉,把他拨拉到一边,探头向城外看去。
“嘶”~“屈侯倒抽一口冷气。
大道尽头,就见一支队伍正朝着城门走来。
近二百人的队伍拉得不算太长,衣装杂乱,武器也制式不一,可那股子彪悍的气势却让人眼角直跳。 不管是骑马的还是步行的,那些人浑身都透着悍勇之气。
那是见过血、拚过命的人身上才有的肃杀之气,绝非临时拚凑的乌合之众。
屈侯死死地攥住城垛的青砖,指节泛白,连指甲缝里嵌进了砖屑都没感觉。
他掌兵多年,什么样的队伍没见过?
可眼前这群人,个个都带着一股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狠劲儿,这是能在战场上啃硬骨头的一支精锐啊。
杨灿来上任时已经带了一支一百二十名的骁勇亲卫,如今又添了这么一支生力军......
李凌霄,李老城主,真能把这样的一个强大对手赶走吗?
队伍已经走到城门下,骑在马上的老辛抬头朝城上望去,目光与屈侯撞个正着。
老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朝他微微颔首,屈侯却不禁心头一颤。
他的犹豫,或许真的到了尽头。
一到城门口,炊烟味就更浓了,羊肉的香气顺着风飘得更远,勾得部曲兵们喉结不停滚动。 一个身材高大的鲜卑壮汉捅了捅身边的同伴,他的肩膀十分宽厚,手里的长弓比寻常人高出一截。 “歙,这上邽城,比咱们草原上最大的”霍吞'(城郭)还气派呢! “
他眯着眼打量城墙,声音粗重:”我听人说,这城里的房子都是砖石盖的。
冬天要烧地龙,比咱们的毡房暖和十倍,夜里睡觉都不用裹三层皮袄,是不是真的? “
被他捅了一下的鲜卑汉子脸上带着道浅浅的刀疤,那是去年跟秃发部厮杀时留下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牙齿:“何止是暖和!
我年前进城卖皮毛时,见过城里的铺子。
货架上的麦饼堆得像小山,还有甜丝丝的蜜饯,咬一口能粘住牙,比咱们草原上的奶疙瘩好吃多了。 “壮汉的眼睛更亮了,伸手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半块干硬的肉干。
那是他路上省下来的口粮,嚼起来像啃老树皮。
他望着城中的方向,重重叹了口气:“说起来,当初杨城主把咱们部落一分为三,让两个分支去城里农耕。
我呢,选择跟着首领继续游牧,现在想想,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鲜卑汉子都纷纷点头附和。
一个瘦脸汉子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 去年冬天雪大,牛羊冻死了一半。
我婆娘天天哭,说人家改去农耕的那些族人,冬天窝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吃粟米饭。
哪像咱们,冻得缩成一团,还要担心狼群偷袭牛羊。 “
”我比你更惨!”
另一个矮壮汉子拍了拍大腿,声音里带着悔意:“我爹当初就反对我继续游牧。
他说杨城主的安排肯定有道理,是我非要跟着首领逞能。
结果去年冬天,我儿子差点冻掉一只耳朵!
阿爹现在想起这事就骂我,说我把一家人带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