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追忆,有感慨,更有深沉的悲恸。
他沉默了片刻,方低声答道:
「回陛下……确实……太久远了。」
「久到……臣亦恍惚,难以记清具体年月……」
「只记得,那时尚在徐州,或是更早的漂泊途中……」
「篝火旁,军帐内,方能与陛下……」
「有此片刻宁静,纵论天下……」
刘备的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
却终究无力完成,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遗憾的叹息:
「是啊……太久,太久了……要是……」
「能永远……如眼下这般……」
「你推着朕……在这园中漫步……」
「不论国事,不论天下……只有你我……」
「说说闲话……那该……多好……」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只可惜……天不假年……时不我待……」
「命运……终究……不肯……」
「多给朕……些许光阴……」
李翊推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应。
这沉默,本身已是最大的哀恸。
车轮又向前滚动了一段距离,碾过几片冻僵的落叶。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刘备忽然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终于在此刻释然的探究之意。
目光也似乎清明了几分,侧头看向身后推车的李翊。
「子玉……有一事……埋于朕心中……数十载矣……」
「一直……想问于你……」
李翊一愣,问刘备是什幺事。
刘备喘息了几下,继续道:
「当年……朕于徐州……机缘巧合。」
「将你……从曹军追兵手中……救下……」
「彼时……你言道……自己乃是……来自……附近山中……」
「一闲散野客……曾随……某位绝世高人……」
「修行学艺……故而……略通……韬略术数……」
李翊推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刘备仿佛没有察觉,依旧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然……后来……朕其实……曾暗中……」
「遣派心腹之人……往徐州左近……仔细查访过……」
「彼处……虽有丘陵……却并无……什幺……」
「险峻深邃之大山……」
「更未曾听闻……有何……避世不出的……」
「绝世高人的……踪迹……」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审视。
望向李翊那逆光而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
「子玉……告诉朕……」
「你……究竟……来自何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寒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只有那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湿气。
无声地浸润着一切。
李翊沉默了。
他的目光投向桃林更深处那一片朦胧的晦暗。
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看到了某个极其遥远、已然模糊的所在。
良久,
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飘渺的语气,缓缓答道:
「陛下既然当年便已派人访查,为何直到现在才问呢?」
「哈哈……咳咳!」
刘备大笑两声,又干咳数声,解释说:
「朕若是当年便问……朕怕会失去你……」
「所以一直不敢问……这个问题便也一直埋藏在朕的心中。」
李翊一时沉默了。
他料算一生,唯独这件事他没有想过。
「陛下……臣……来自一个……」
「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远?」
刘备追问,语气中并无逼迫。
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种即将永诀的、想要更了解老友的渴望。
「很远……」
李翊重复道,声音低沉。
「远到……臣已几乎……记不清……」
「那处的山川……是何等模样……」
「远到……臣甚至……快要遗忘……」
「那里的人们……是如何……言语交谈的了……」
这个回答,玄奥而超出常理。
然而,刘备听了,脸上却并未露出惊疑或不满。
反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和而了然的笑容。
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绽开,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点微光。
「看来……果真是……」
「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啊……」
他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接受。
他不再追问。
或许,以他数十年与李翊相处的智慧。
早已从对方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
那些对天下大势精准得可怕的预言中,窥见了一丝端倪。
猜到了这位亦臣亦友的伙伴,其来历绝非寻常。
又或许,在生命最后的时刻。
他觉得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助他成就了不朽的功业。
这份温柔的缄默与理解,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李翊心中波澜起伏。
他停下了推车的动作,
将车稳稳地停在几棵尤为粗壮、想必春日里花开也最为绚烂的老桃树下。
刘备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翊身上。
那眼神中充满了超越君臣身份的、毫无保留的终极信任。
他勉力擡起手,示意李翊近前。
李翊依言,走到四轮车前,俯下身。
「子玉……」
刘备的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朕适才……于众人面前……」
「封了孔明、云长、益德、子龙四人……为托孤之臣……」
「嘱以……军国大事……然……」
「朕心中……澄明如镜……」
「他们四人……或长于政略,或勇冠三军,或忠贞不二……」
「皆乃……国之栋梁……然……唯有你……」
「子玉……唯有你……能真正……管住他们……」
「协调四方……使这艘……名为『大汉』的……巨舰……」
「不至偏航……」
他紧紧盯着李翊的眼睛。
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意志与帝国的命运,一同注入其。
「朕……希望你……来做这……巨舰之下……」
「那最后的……掌舵之人……」
「无需……显于台前……只需……」
「稳坐于……这风雨飘摇的……船舱之底……」
「把握方向……可好?」
李翊望着刘备那充满期盼与托付的眼神,再无任何犹豫。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
然后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沉痛而坚定:
「陛下知遇之恩,信任之重。」
「虽高山深海,难以比拟!」
「臣……李翊,纵使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亦必当竭尽残年,报效陛下!」
「定不负陛下今日之托!」
听到李翊这郑重的承诺,刘备仿佛终于卸下了肩上最沉重的一副担子。
长长地、舒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随即又提出了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敏感。
甚至可说是为君者大忌的问题:——
「那幺……子玉……」
刘备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李翊,看到那渺茫的未来。
「以你……之见……朕……」
「辛苦创下的……这汉室江山……」
「能够……延续……多少年?」
此言一出,饶是李翊心志坚如磐石,也不由得浑身一震。
猛地擡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诧!
自古以来,为帝王者,谁不盼自家江山社稷传之万世?
如此直接询问国祚长短,尤其是询问一个臣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已非寻常的君臣奏对。
而是两位即将永诀的老友之间,关于一个王朝命运的终极对话。
「陛下!」
李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此乃关乎国运之天机……」
「臣……臣岂敢妄加揣测?」
「陛下何故……突然垂询此事?」
刘备看着他惊讶的模样,脸上竟又露出了那抹看透一切的、淡然而又带着几分超脱的笑意。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得不像一个即将离世的帝王:
「朕……又不是……那祈求长生不死、妄图传祚万世的……秦始皇……」
「岂会……痴心妄想……千秋万代,永为刘姓?」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但话语却愈发清晰,「天下……岂有……不亡之国?不衰之运?」
「倘若……后世子孙……」
「刘姓失德……不能……抚育万民……」
「致使……天下板荡,生灵涂炭……」
「那幺……这江山……自当归于……」
「有德者……居之……」
「此乃……天道循环……」
「朕……虽有不舍……却亦……明白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