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病重弥留之际,儿臣未能侍奉榻前,聆听最后教诲。」
「父皇龙驭上宾,儿臣竟远在万里,未能亲扶灵柩,送您最后一程!」
「身为人子,罪莫大焉!」
「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洛阳,于父皇陵前……」
「结庐守孝三载!」
陈泰见状,连忙劝慰道:
「殿下节哀!陛下乃天子,自有天命。」
「殿下身负经略西域之重任,亦是先帝所托,关乎国家西陲安定。」
「先帝在天之灵,必能体谅殿下之忠孝难全,绝不会因此怪罪殿下。」
诸葛恪也道:
「……玄伯兄所言极是。」
「殿下在西域整饬诸国,开通商路,巩固边防。」
「此亦是尽孝于国,尽忠于先帝之伟业!」
「望殿下保重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方不负先帝期望!」
刘理跪在地上,良久不语。
内心陷入巨大的矛盾与痛苦之中。
他既想立刻抛下一切,返回洛阳,到父亲陵前尽人子之孝。
又深知自己此刻离开,西域刚刚稳定的局面可能生变。
且京城权力格局已定,自己贸然回去。
身份敏感,恐遭猜忌。
反而可能陷入险境。
正当他心乱如麻,难以决断之际。
西域长史张缉快步走来。
见刘理跪地痛哭,先是一愣,随即躬身禀报导:
「殿下,您前番效仿燕昭王,筑黄金台。」
「广发招贤令,以求西域开发之良才。」
「如今,应者络绎,其中确有不少俊杰。」
「尤其有一人,名为马昭。」
「年虽轻,然其献策之言,观其文章。」
「对于西域地理、民情、物产、乃至诸国形势之分析。」
「见解独到,谋划深远,实乃不可多得之奇才!」
「臣已初步考校,其才堪用。」
刘理此刻心绪不佳,闻言只是勉强振作精神,擦了擦眼泪,问道:
「既如此,为何不引其来见孤?」
张缉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踌躇道:
「这个……回殿下。」
「此人……相貌颇为……丑陋异于常人,且嗓音嘶哑难听。」
「如同……如同破锣一般。」
「臣……臣恐其形貌有骇观瞻,惊扰殿下。」
「故而……尚未敢轻易带来引见。」
刘理一听,顿时面露不悦,甚至带着几分愤慨,斥责道:
「敬仲何出此言?!」
「孤设黄金台,求的是贤才。」
「是能助孤安定西域、利国利民之能士!」
「岂能以貌取人,因其形陋声嘶,便拒之于门外乎?」
「昔齐王纳丑妇无盐而强邦,孤岂能效仿那些浅薄之辈?」
「速去,将此马昭带来见孤!」
「孤倒要看看,是何等样人。」
「能让敬仲你如此评价其才,却又顾虑其貌!」
张缉见刘理发怒,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道:
「殿下息怒,是臣迂腐了。」
「臣这便去请马昭前来。」
不多时,张缉便带着一人返回。
只见此人身材中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
头上戴着一个遮盖了大半面容的黑色面具。
只露出下颌与一双异常沉静、甚至带着几分冷冽的眼睛。
他步履沉稳,来到堂前,对着刘理躬身行礼。
声音果然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难听:
「草民马昭,叩见三皇子殿下。」
刘理虽觉其声音刺耳,但念及其才,依旧和颜悦色,虚扶道:
「……马先生不必多礼。」
「孤观先生所献之策论,对于西域山川形势、部落分布、物产流通。」
「乃至如何引水灌溉、改良畜牧,皆有其独到见解。」
「文笔犀利,切中要害。」
「孤读之,受益匪浅!」
「先生大才,孤心甚慰之!」
马昭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谦逊道:
「……殿下过誉了。」
「草民不过边地野人,偶有所得。」
「妄加议论,实乃管窥蠡测,不敢当殿下如此盛赞。」
刘理命人看座,待马昭坐下后,叹了口气。
脸上悲戚之色重现,道:
「不瞒先生,孤方才接到京师噩耗,先帝……」
「已然驾崩……孤心乱如麻。」
「正思忖是否该即刻返京,祭拜先帝,以尽人子之孝……」
马昭那面具后的目光微微闪动。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
「殿下,请恕草民直言。」
「京师大局已定,新皇登基,辅政格局已成。」
「殿下此时返京,名为尽孝,然则……」
「殿下身份特殊,手握西域之权,骤然回朝。」
「非但于大局无补,反易引人猜忌,恐被羁留于洛阳。」
「若如此,则殿下于西域苦心经营之基业,整合诸国之心血。」
「开拓商路之努力,岂非尽付东流?」
「前功尽弃,殊为可惜。」
「依草民浅见,殿下不若……」
「暂留西域,稳守根基,静观其变。」
「此非不孝,实乃以另一种方式,继承先帝遗志,巩固大汉西陲!」
这番话,可谓大胆至极,直指核心利害。
刘理闻言,浑身一震,不由得多看了这马昭几眼。
此人不仅对西域了如指掌,竟对朝堂政局亦有如此敏锐的洞察!
他沉吟片刻,道:
「先生之言,与孤心中所思,不谋而合。」
「孤亦觉此时回京,非明智之举。」
「只是……这西域之地,虽经整合。」
「然受限于风沙干旱,地理闭塞,物产终究是有限。」
「发展之空间,似已被牢牢锁死,难有更大作为。」
「孤每每思之,常感焦虑。」
马昭那嘶哑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殿下所虑,正是西域发展之瓶颈所在。」
「然,欲破此局,必先彻底洞悉西域之每一寸土地,每一处水源。」
「每一个部落之真实状况!!」
「纸上谈兵,终是隔靴搔痒。」
「草民不才,愿为殿下前驱,亲赴西域各处。」
「踏遍绿洲戈壁,深入雪山荒漠。」
「实地勘察地理,记录民生,绘制详图,探访隐情!」
「为殿下开发西域,提供最确实无误之依据!」
刘理闻言,又惊又喜,霍然起身:
「先生此言当真?!」
「西域环境之恶劣,不比中原!」
「先生此去,跋涉万里,风餐露宿。」
「酷暑严寒,沙暴雪崩。」
「猛兽毒虫,皆是索命之危!」
「可谓九死一生!先生……」
「果真愿为孤,冒此奇险?」
马昭竟发出一阵低沉而嘶哑的笑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显得格外诡异与渗人:
「殿下!死生之事,何足道哉?」
「草民……早已是死过一次之人矣!」
「这副残躯,这条性命——」
「若能于西域开发有所裨益,助殿下成就大业。」
「便是即刻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吾又何惧再死一次?!」
这番视死如归的豪情与那诡异笑声中蕴含的决绝,深深震撼了刘理。
他走到马昭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神秘的年轻人。
心中欣赏之意更浓。
他诚恳地说道:
「马先生高义,孤感佩莫名!」
「先生既有此志,孤便静候先生佳音!」
「只是……」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好奇与尊重。
「先生与孤倾心相谈,孤却连先生真容都未曾得见,实为憾事。」
「不知先生……可否摘下面具,让孤一睹真容?」
马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嘶哑道:
「殿下……草民容貌丑陋,形同鬼怪。」
「实恐……惊吓到殿下……还是……不看为好。」
刘理却愈发坚持,语气温和而坚定:
「先生何必过谦?」
「孤既以国士待先生,岂会因容貌而改其志?」
「纵使先生面若修罗,在孤眼中,亦远胜那些徒具衣冠、内心龌龊之辈!」
「但请先生除下面具,孤绝无惧意。」
马昭擡起头,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刘理一眼。
那眼神中似乎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挣扎,有痛苦,亦有一丝……
难以言喻的释然。
良久,
他才缓缓擡起颤抖的手,伸向脑后系着面具的绳结。
「既然……殿下执意要看……那……」
「草民……便遵命了……」
随着绳结松开,那黑色的面具被缓缓取下,露出了掩藏其下的真容——
刹那间,饶是刘理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瞳孔骤然收缩!
跟在他身后的陈泰、诸葛恪,乃至张缉。
皆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那是一张何等恐怖的脸啊!
整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蜈蚣般狰狞凸起的疤痕!
那疤痕显然是利刃反复切割所致,皮肉翻卷愈合后。
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扭曲可怖的痕迹。
鼻子似乎曾被削去一部分,显得有些塌陷歪斜。
嘴唇也因疤痕的牵扯而微微扭曲。
这张脸上,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完全破坏了五官的轮廓。
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丑陋与狰狞!
唯有那双眼睛,在如此可怖的面容衬托下。
反而显得异常沉静、深邃,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与沧桑。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可闻。
马昭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众人惊骇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平静得可怕:
「草民……貌丑。」
「惊扰殿下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