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关羽安敢如此!」
「父亲,您遇风暴撤回东莱,不是第一时间便以六百里加急。」
「将详情并海图证物呈报朝廷了吗?」
「诸葛丞相亦亲笔回复手谕,言明『天时不测,非战之罪,准予休整,伺机再进』。」
「有此手谕,便是朝廷明鉴!」
「您为何不将那手谕拿出,呈与那关羽观看?」
「何至于受此屈辱,几丧性命!」
朱桓被儿子的声音唤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神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到朱异愤怒而悲痛的脸上。
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异儿……休要……喧哗。」
「手谕……在手,然……为父……确已延误军机。」
「致使……贼首遁走,此……铁一般事实。」
「关羽……性刚直,素不喜我等……江东降人。」
「既犯军法,受罚……便是应当,无甚……可说。」
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喘息片刻,臀腿间的剧痛让他额上冷汗涔涔。
「无甚可说?」
朱异几乎要跳起来,声音拔高。
「我等江东子弟,不辞辛劳,远渡重洋。」
「风暴中几近覆没,仍奋力赶来为国效力!」
「结果呢?新罗未及一战,敌人毫发未损,倒先被自己人打得半死!」
「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我……我这就去找那关羽理论!」
「问他朝廷法度何在?丞相手谕何用!」
说罢,他猛地转身,便要向帐外冲去。
「站住!」
朱桓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擡起手臂。
死死抓住朱异的腕甲,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锐利地盯住儿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糊涂!此刻……关羽正在气头之上。」
「汝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其辱!」
「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小不忍……则乱大谋!」
「给我……忍下!」
一个「忍」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颓然松手,重重跌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异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又想起关羽那如同天神般威严、不容忤逆的气势。
满腔的怒火与委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作喉头一声哽咽。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榻前,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终是不再言语,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接下来的几日,汉军开始有序撤离这片给他们带来胜利也带来无尽苦寒的三韩之地。
大军迤逦,转入相对熟悉些的辽东。
辽东虽同处北地,冬季同样酷寒。
但毕竟经过汉朝多年经营,城郭相对坚固。
物资储备也远非新罗可比。
沿途各郡太守早已得到消息,纷纷出城劳军。
进献粮米、酒肉、御寒衣物。
让历经风霜的将士们终于得以喘一口气,感受到一丝归家的温暖与安定。
关羽驻跸于辽东郡治所襄平城。
连日行军与三韩之地的艰苦,即便以他之雄武,亦感疲惫。
暂且无战事,他便在城中馆驿住下。
意图休整数日,同时梳理此次征伐的得失功过。
这日午后,窗外依旧飘着细雪。
关羽闲坐堂上,翻阅着王平、廖化等人呈上的军务文书。
忽然,
他想起一事,放下竹简,对侍立一旁的关平道:
「平儿,我军征战经年,损耗颇大。」
「辽东乃边陲重镇,军械粮秣储备关系边防安危。」
「传令下去,明日,某要亲往府库,清查辽东军资存储情况。」
「做到心中有数,也好向朝廷禀明。」
此令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辽东军系,自公孙度时代起便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
虽名义上归属朝廷,但内部盘根错节。
各级将校利用职权之便,或走私军械与草原部落交易。
或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或将精良装备倒卖至中原黑市。
种种情弊,积重难返。
府库帐目看似齐全,实则内里早已亏空严重。
以至于后来接管的辽东将领们经不起查,只能让府库继续亏空下去。
然后把锅丢给后来的新人。
同时,通过掳掠周边部落,来填补一些亏空。
总之,就是本来只是一个小洞。
但后来接管的新人都觉得棘手,索性入乡随俗,继续挖坑。
然后来的人来填这个坑。
朝廷神目如电,又岂是全然不察?
但辽东地域位置特殊,它是用来拱卫河北的。
本身没有起到太大的发展作用。
更多是为了作为帝国北方屏翼。
所以亏空一事,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只要让边境别给我出事就行了。
反正每年朝廷该给的钱就那幺多,你这些地方官爱怎幺花怎幺花。
只要别让边境出事儿,也别管中央多要钱。
随你怎幺折腾。
朝廷方面也懒得多管。
毕竟没几个人敢去干得罪的人事儿,尤其牵涉到辽东军阀的利益。
真去彻底清查,会直接牵扯到前几代辽东官员。
这样一来,盘口就太大了,索性就放任自流。
只是没想到刚好撞上关羽这个枪口上。
辽东经过几代人挥霍,
哪里经得起关羽这般以刚直清廉、明察秋毫着称的大将军亲自核查?
消息迅速在辽东将领中间传开,众人皆惶惶不安。
他们深知,若事情败露。
依照关羽的性子,恐怕从上到下,都要人头落地。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应对」旋即展开。
当晚,以当地资格最老的几位边将为首,在襄平城中最豪华的酒楼设下盛宴。
力邀关羽赴宴,名为「为关公接风洗尘,庆贺新罗大捷」。
关羽本不喜应酬,但碍于情面,加之确实需要安抚地方将领。
便带着关平、廖化等少数亲信前往。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更有乐舞助兴。
辽东将领们极尽奉承之能事,轮番向关羽敬酒。
盛赞其武勇盖世,威震华夏。
此番平定新罗,更是功在千秋。
关羽起初尚自持重,但耐不住众人一再劝进。
加之心中因未能擒获奈解尼师今以及朱桓之事残留的郁结,也需要些许宣泄,便也多饮了几杯。
他酒量本豪,但连日劳累。
加之年岁不饶人,渐渐便有了七八分醉意,面庞酡红。
话语也较平日多了起来,那双丹凤眼虽依旧有神,却也蒙上了一层酒意。
就在宴席气氛最为热烈之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铜锣声和惶急的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府库!府库方向起火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冷水泼头。
关羽猛地一个激灵,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豁然起身,一把推开身旁还在劝酒的将领,几步冲到窗边。
只见城西方向,夜空被映得一片通红。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正是府库所在!
「快!随某救火!」
关羽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怒,一把抓起靠在旁边的青龙刀。
其人虽赴宴,刀亦不离身。
他也顾不得披甲,便大步流星冲下楼去。
关平、廖化等人紧随其后,宴席上一片混乱。
辽东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换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随后也慌忙跟了上去。
府库重地,火势蔓延极快。
冬季天干物燥,加之库中多有皮革、桐油、粮草等易燃之物。
风助火势,烈焰腾空,噼啪作响。
灼人的热浪逼得人难以靠近。
关羽亲临火场,指挥若定。
喝令兵士们就近取水,拆毁周边建筑以隔断火路。
他更是身先士卒,不顾年迈,亲自提起水桶往火上泼洒。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无不奋力扑救。
直至四更时分,在天降微雪的帮助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才被彻底扑灭。
原本巍峨的府库建筑,
此刻已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天色微明,主簿带着几名书吏,在灰烬与积水中艰难地点验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