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汉中屡出岐山,终困于陈仓道险。”
“永安宫前誓师,竟挫于成都城孤。”
“昔年血仇未雪,鬓发已染岷山雪。”
“今公垂暮,犹抱残局,然棋枰之上,子落声衰。”
“岂不闻成都童谣曰:‘司马攀蜀道,青丝成枯蒿’?”
“尤可叹者,公暮年沉疴,犹执虎符不放。”
“成都台阁间,暗布罗网于曹夏侯氏。”
“行宫殿陛侧,频移禁军为私邸爪牙。”
“昔曹公授公兵权时,岂料今日雕弓反噬?”
“《阴符》七术,终成鸠酒,此非造化弄人乎?”
“今有征西将军夏侯霸,明烛公之肺腑,夜渡阴平来投。”
“陇上麦熟,正堪饷军。”
“蜀道舆图,尽在掌握。”
“来日王师西指,当以成都府库为公设祭,以全公二十载执念。”
“然恐公病骨难支,不及见雒城破日。”
“故特修此书,先慰泉下司马列祖。”
“时维霜降,金柝声寒。”
“望公善加餐饭,静待钟邓铁骑踏碎剑阁烟霞。”
“——雍凉假节钺都督谨书。”
读到此处,司马懿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至:
族人的惨叫,府邸的大火,自己连夜逃亡的狼狈……
以及近日清算夏侯一族时,那些将士临死前的诅咒。
诸葛亮这人,实在是太懂阴阳怪气了。
全篇都在“关心”自己,却是那么的刺耳。
尤其那句“慰泉下司马列祖”,更是直刺司马懿的痛处。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信纸染得猩红。
司马懿眼前一黑,从榻上栽倒在地。
“父亲!”
“丞相!”
帐中顿时大乱,众人急忙上前扶起司马懿。
医官匆忙施针用药,半晌,司马懿方悠悠转醒。
他目光涣散,望着帐顶,喃喃道:
“诸葛孔明……深知我心也!”
司马昭含泪道:
“父亲不必在意齐寇妄言之语!”
司马懿艰难摇头,气息微弱:
“非也……诸葛亮的信,不过点破我心中郁结……”
“这些时日,我每夜皆见夏侯将士索命……”
“族灭之仇未报,又添新孽……”
他紧紧抓住司马昭的手:
“我不能复生,命不久矣。”
“你需记住……司马家已无退路……”
“要么位极人臣,为家族复兴存长久之计。”
“要么……全族覆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言毕,
又连吐数口鲜血,昏死过去。
又过两日,
司马懿躺在军帐内的榻上,气息微弱如游丝。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枯槁的面容。
连日吐血,已使他形销骨立。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仍时不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昭儿..……”
司马懿声音嘶哑,几乎难以听清。
司马昭急忙跪到榻前:
“父亲,儿在此。”
“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将士们。”
司马昭闻言大惊:
“父亲病体沉重,帐外秋风正烈,如何能受风寒?”
邓艾也上前劝谏道:
“丞相三思,今日渭水之畔风势甚猛,恐伤贵体。”
司马懿艰难地撑起身子,目光坚定:
“风再大,我也要去。”
“军中刚经整顿,人心浮动……”
“我若不去,军心必乱。”
他喘息片刻,又道:
“取我四轮车来,昭儿推我,士载随行。”
司马昭与邓艾相视一眼,知司马懿心意已决,不敢再劝。
二人小心翼翼将司马懿扶上四轮车,为他披上厚重裘袍。
时值深秋,
渭水之畔寒风凛冽,枯黄的落叶在营房间翻滚。
由于刚刚经历对夏侯氏部曲的清洗,整个军营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士兵们见到司马懿的车驾,纷纷跪拜。
却无一人敢抬头直视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司马丞相。
司马懿强打精神,端坐车中,目光扫过沿途将士。
他看到的是低垂的头颅,颤抖的双手,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恐惧。
“停下。”
司马懿轻声吩咐。
车驾停在一处训练场边,场中数百士兵正在操练。
见司马懿到来,训练戛然而止。
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鸦雀无声。
司马懿长叹一声,对随行的司马昭和邓艾道:
“军心如此,我死之后,你二人务必牢牢掌握兵权。”
“夏侯部曲虽已清洗干净,然朝中曹氏旧族仍虎视眈眈。”
司马昭含泪道:
“父亲不必担忧,儿必承父亲遗志。”
“稳固军权,继续北伐。”
司马懿摇头苦笑:
“北伐……只怕我司马家已无此力。”
“诸葛亮正是如日中天,齐汉也在蒸蒸日上。”
“我本欲为家族复仇,为曹魏一统天下,奈何……唉!”
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帕中又见鲜血。
邓艾急忙道:
“丞相,风大了,不如回帐休息?”
司马懿摆手拒绝:
“推我去高处,我要看看渭滨全营。”
车驾缓缓行至军营最高处。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渭水防线。
远处,汉军大营的炊烟依稀可见。
近处,魏军大营延绵数里,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忽然,一群将领从下方走来。
见到司马懿,齐齐跪拜。
“丞相!”
为首的老将声音哽咽,“我军在渭滨已驻守多年,屡战屡败,士气低迷。”
“今丞相病重,军心涣散。”
“恳请丞相为大局计,下令退兵回成都休整!”
话音刚落,
周围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数百将士,纷纷跪下高呼:
“恳请丞相退兵!”
司马昭怒斥:
“大胆!谁敢动摇军心?”
司马懿却抬手制止了儿子。
他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这些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士。
如今个个面带疲惫,眼中已无战意。
而这,都是战之过。
毕竟仗要是越打越赢,那大伙儿怎么都能够撑一撑。
可仗越打越输,大家当然便撑不住了。
“昭儿,士载。”
司马懿声音微弱,“看到了吗?军心已失。”
“我司马懿此生复仇无望了。”
他仰天长叹道:
“再不能为国家讨贼,为家族复仇了。”
“……莫非此乃天命乎?”
就在此时,
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雷电交加,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打湿了司马懿的衣袍,顺着他苍老的面颊滑落。
司马懿突然挣扎着从四轮车上站起,推开想要为他遮雨的司马昭。
他仰面朝天,任凭雨水冲刷,声音嘶哑却充满不甘: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这一声质问,仿佛用尽了他毕生力气。
话音未落,
司马懿身体一晃,直直向后倒去。
“父亲!”
司马昭急忙上前抱住。
邓艾也冲上前来。
只见司马懿双目圆睁,气息已绝。
但眼中仍凝固着不甘与愤恨。
“丞相?”
邓艾轻声呼唤,见司马懿毫无反应。
这才意识到这位在蜀中叱咤风云的丞相已经离世。
司马昭抱着父亲遗体,在暴雨中放声痛哭。
邓艾跪在一旁,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
他伸手轻轻抚过司马懿的眼睑,然而那双眼睛却始终无法完全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