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余的解释,他转身便重新走回那幽暗的厅堂。
赵惜灵心头剧跳,咬紧下唇,踉蹌一步跟上,反手將那扇刚刚开启、似乎泄露了生气的厚重门扉,又猛地关拢!
“咔噠”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囂与阳光,將两人重新封入了寂静与未知的阴影之中。
厅堂內烛火摇曳,將大贤良师頎长完美的身影拉扯得更为高大。
他隨意落座於一宽椅之上,烛光映著他俊美得不似凡尘的面庞,更添几分出尘的神秘感。
赵惜灵心中百味杂陈。
她不禁想起了半年前,在南方的行宫里,她身染瘟疫等待救治之时,曾见过大贤良师坐在廊下抚琴。
琴声悠扬,仙姿玉骨。
她也曾为廊下抚琴的男子而惊艷动心。
那时的阳光暖融,宫苑深静,她是受宠的帝女,父皇是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若时光能流转,若一切可以重来……
她可以用一种全然不同的、更平等甚至更倾慕的方式去对待大贤良师,或许……他们就不会走到兵刃相见、挟持与被挟持的这一步。
甚至……或许能成为朋友。
而她也能安然回到京城,承欢膝下,將那些还没来得及付出的孝心,好好弥补给父皇……
一阵剧烈的抽痛猛然袭来,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了恍惚的记忆泡沫。
她惊觉自己竟在这生死关头兀自沉溺於无谓的遐想!
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猛地抬首,发觉大贤良师竟一直注视著她,那目光沉静如渊,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灵魂深处的所有波动。
“大贤良师……”
赵惜灵强行稳住濒临崩溃的声线,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手心,试图藉助这锐痛找回一丝理智:
“刚才那人……是新皇赵御的密使,对不对?”
她鼓足勇气,揭开那层脆弱的窗纸:
“不必瞒我!那人……我曾在京城宫中见过!他在龙驤卫中任职!”
大贤良师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薄唇竟缓缓牵起一个足以令世间女子为之失神的清浅笑意。
那笑容温润如玉,如春风拂过寒冰。
然而在这诡异压抑的气氛下,却比最锋利的刀锋更令人心底生寒。
他並未立即回答赵惜灵那近乎绝望的詰问,目光反而越过她,仿佛穿透了屋顶厚重的梁木:
“担心我说谎?”
他的声音带著一丝温和的调侃,却隱含莫测之意:
“那……你不如亲口问问她。”
他眼神转向厅角的一处浓重阴影:
“毕竟残心姑娘……”
稍作停顿,清越的语调骤然转冷:
“可是一直在旁偷听著呢。”
什么?!
赵惜灵浑身骤然剧震!
不可置信地望向大贤良师目光所指之处!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咻!
一阵轻如落羽的风声!
一道纤细却异常矫健的身影,如同一只棲息在幽暗高处的夜梟,无声无息地从厅堂的檐角梁影之中翩然滑落!
落地无声,轻若飞絮。
来人身材高挑紧致,看面容约莫四十许,皎然如月,唯独眉间一道浅浅的、淡红色的陈旧刀痕,如同落在美玉上的裂璺,为这张冷硬的面孔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凛冽。
青玉簪简洁地簪住满头乌檀色青丝,结成一丝不苟的高髻,发间缠绕著的精致鎏银链末端,缀著六枚微缩如柳叶、锋利暗藏的剑形暗器,寒光內蕴。
身上是一套紧贴身体的通犀软甲,深灰近青的色泽,完美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腰身轮廓。
最令人屏息的是她的眼神!
瞳孔顏色比常人浅淡许多,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出一种类似独山玉般的青灰色光泽。
只是这玉石般的眼眸中,此刻却充斥著浓烈的惊骇与戒备,死死锁定在气定神閒的大贤良师身上,手已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软刃之上。
“残心?!”
赵惜灵几乎失声惊呼!
此人正是四大名捕之一!她视为臂助、甚至姐妹的残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残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本以为自己的潜行术臻於化境,为了这次偷听,更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自认天衣无缝。
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行跡,早已在对方洞若观火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一种巨大的挫败和隨之而来的寒意瞬间席捲全身。
“大贤良师……道法通玄,慧眼如炬!残心……佩服!”
她一字一句,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乾涩异常。
那双独山玉般的眼眸深处,戒备之色更浓。
大贤良师毫不在意残心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神。
他姿態閒適地靠著椅背,微微抬手朝赵惜灵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语气却带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残心姑娘既为公主殿下的心腹,又亲耳闻得方才所谈……”
他轻轻將沾了灰尘的道袍袖口掸了掸:
“那就由你,亲自向公主殿下复述一遍其中关节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的钥匙!
赵惜灵倏然转头!目光死死盯住残心!
那双原本暗淡绝望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混杂著无尽渴求与灭顶恐惧的光芒!
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此刻,她只相信残心!
也只能依赖残心!
从残心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將决定她是沉沦还是……也许可能还有一丝微光?
残心看著赵惜灵那如同溺水者望向救命稻草般炽烈却又脆弱的目光,心头猛然一酸,喉咙仿佛被一团浸透冰水的絮堵住。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艰涩无比地长嘆一声。
那嘆息声中,承载著太多沉重的、令人齿冷的真相。
“公主殿下……”
残心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来人身份……確凿无疑!”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
“正是赵御那狼心狗肺之徒……派来传达密旨的走狗!”
赵惜灵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残心连忙上前一步,下意识想要搀扶。
“旨意……言说……”
残心顿了顿,终究要刺破最后这层薄冰:
“若大贤良师胆敢……借公主之身份……行谋逆乱国之实!”
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压抑著怒火:
“大乾军马,將以雷霆万钧、鸡犬不留之势……血洗太平道!荡平其根基!”
赵惜灵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这句话猛地掐灭!身体几乎软倒!
残心话音未落,那冰冷刺骨的转折紧隨而至:
“反之……”
“若大贤良师能使公主赵氏血脉……就此……消失……”
残心几乎是咬著牙吐出那两个残忍的字眼!
“赵御將以新君之名……”
“赐封大贤良师为『国师』尊位!立太平道为『国教』!”
最后两个字如同九天雷霆,狠狠劈在赵惜灵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噗通!
赵惜灵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软倒在地。
面色死灰!
眼中那点微末的侥倖之光,彻底被漆黑冰冷的绝望深渊彻底吞没!
消失……
多么“柔和”、多么“官方”、多么冠冕堂皇的字眼!
其本质就是將她抹杀!
从肉体到存在痕跡的彻底湮灭!
理由何其充分!
她是先帝唯一的嫡系血脉,是法理上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要她赵惜灵在这世上多呼吸一刻,就是对新皇的合法性最有力的指控!
她是所有反对质疑者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的一面旗帜。
是她挡住了皇座安稳之路!
只有她永远沉默,赵御才能坐稳那染满亲王叔伯之血的龙椅!
让质疑消失!让不满消失!让一切不合时宜的存在……都消失!
只要她死了……所有的质疑声浪都將失去依託,逐渐平息。
赵御的皇位,才能真正坐得安稳,坐得牢固!
无尽的冰寒从头顶灌入四肢百骸。
赵惜灵的心智在这一刻反而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清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向大贤良师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贤良师对太平道、对他那“黄天”理念的执著!